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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苏桦死了。”
“哦。”
她的反应很淡漠。她火后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他确实死了,是我现他的尸体,跪在地上,脑后中了一枪。他去过援交部,去找你。尸检报告称他的死亡时间在上周五下午三点到五点。”
“我是见过他,没错。”
她叹了口气。“和平时一个样,带点郁郁寡欢的意思。他找我聊了会天,达达主义之类的——他那天请了假,后来又回了他那个哨站,也许是忘了什么东西吧。”
她接着说:“你何必那么在意他呢?他算半个虚无主义者了,你看过那些阴郁的画,比我更了解他的想法。那天他还对我说活着和死去都很好没有什么两样人们害怕死是因为不知道死是好的。没准这正好遂了他的愿呢。”
“字条。”
我说,“我现他时他的办公桌上有张字条。写着有罪。这事搅的我睡不着,失眠。昨晚我没睡。”
“总归是要死的。你能查出什么来?也许什么都查不出来。不要忘了这里是基金会。”
她以一种舌头舔着牙龈的腔调说。“不是第一次了,你记得你们那个哨站的前主管是怎么死的吧?最后不是什么结果都没有?或许他是死于某个丧心病狂的异常呢?我们只是区区三级研究员而已,能知道多少呢?而且,基金会老了。老了。基金会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组织了,不是咱们父辈口里的英雄形象了。既然死对于苏桦来说算不上什么——对他来说死的并不是他,而是整个世界——你何苦呢?”
我抿了抿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杯子摁在桌上。
“我不知道。”
***
第二天早上我从沙上爬起来时,险些被宿醉击倒在地。我靠在沙上,透过窗玻璃眺望街口,看着一连串轿车呼啸而过,其间夹杂着公交车庞大笨重的身影,想起来三年前这个时候——八月——我在街上和苏桦一起骑自行车的情景,两个人因情绪激动和剧烈运动而满头大汗。其时e1ina还不是我的女友,苏桦总向我提起达利、沃霍尔和汉密尔顿,声音忧郁而低沉。我又想起我们还在大学里的情景,我俩在课余时间绘制各种图画。他有各种各样的自画像,画中的他瘦削如竹节虫——后来大多数被苏桦一把火烧了。我现在还记得那自画像里死气沉沉的眼睛,和多年后他的死眼一个样。那双眼睛刻在我的脑海里。仿佛苏桦还在天上看着我,死楞楞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珠。
我曾经很喜欢画汽车,画素描或者在画布上对它们作各种变形。我喜欢它们几乎没什么区别又各不相同的样子,就像这世上的男男女女我想。这些画被挂在墙上:我喜欢客人看见它们时,展现出的那种不懂装懂、自命不凡的神气;我欣赏他们不懂得欣赏却硬要装作行家品鉴画作的样子:有时大肆贬低有时却声称领悟了某种东西的样子。我也乐于在喝完好酒后再灌入劣质红酒拿去招待客人,微笑着看他们夸赞酒的醇厚。
e1ina还没醒。我把那半瓶干邑揣在怀里,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绿色的门关上时出“咔哒”
一声响,我的心情变愉悦了。昨晚睡得很好。
离早高峰大约还有两个小时,私家车稀稀拉拉的,公交车则已经开始在市区穿梭。我穿过公园去等公交车,园里长着高大的樟树、整齐的铁树和蓬乱的柳树。喷泉在昨晚的狂欢后暂且歇息,池底不知怎么的掉着许多水枪,在朝阳照射下熠熠生辉。一个穿女装的男人坐在樟树下的椅子上。一个穿背心短裤的男人在遛一条拉布拉多。
车到了。
车上照旧坐着那个侏儒,如果你五点半每天乘二路车去上班,那么你肯定见过这个侏儒。他肤色黝黑,脸上长着短短的胡茬,看上去肮脏不堪。头大的与身体不成比例,并且鸡胸驼背,身高大约一米二,活像《铁皮鼓》中的奥斯卡。公交车过了四站,到了孔庙。那个侏儒站起来,裤腿肥大的工装裤和领口肮脏的条纹t恤一览无余,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按了下车铃。门开了,我跟着他走下去。
我还在想苏桦。假若他没有死的话,他看到这个侏儒,就可以当个拉斯科尼科夫,画出一幅《四九年圣母》来的1。
***
我受过许多厄运,幸而命大,得以存活至今。泰然自若地活着。想来这是因为我在基金会工作。
我记得哨站遇刺身亡的前主管。他名叫魏识方,我并不喜欢他,然而好笑的是现他的尸体的人也是我。他在周五下午开会结束后总是最后一个走,在这时被刺杀。在两个小时前我还看着他喋喋不休,废话连篇,丝毫没有想到两个小时后我将会看到他的尸体,像一束沾血的烂麦穗。他那时候还没死呢,背上中了一枪,颈动脉被砍断了,鲜血喷涌而出,融化在廉价的灰毛地毯里。他躺在地毯上,躺在血红色的巨大旋涡里,喉咙里呛着一团一团的血,在断断续续的呻吟中死去。临死的他还在喘气,声音如同汽笛尖啸。他沾满血迹的四肢还在微微抽搐,像是压烂的泡菜。杀死他的凶手至今没有找到。他被埋在哨站的公墓里——他没有任何家人。
活在我记忆里的另一个死人是玉方流,这名字是从白乐天的《玉水记方流》里来的,他是我的同事,曾经和我一个办公室。我不知道他的死因是什么,但他还很年轻,才二十三岁。我总疑心他是死于一次规模不大的收容失效。他也被埋在哨站的公墓里——谁叫他也没有家人呢。哨站的公墓很大,我想少说也有千把人吧。苏桦不在这里,被他的父母接回去了,那两个老人把他拉回去的时候没有哭,但一举一动都很僵硬。我接着想到每个站点都会有这么一座公墓吗?每座站点的公墓都会这么大吗?名为scp基金会的巨型墓葬里面埋了多少人呢?也许我可以在那一排排墓碑上收集名字,直到现这些被遗弃的名字足以组成一个完备的国家。要是我就这么一直活下去,迟早有一天我记忆中的死人会多过活人。今天每一个活着的人身后,都立着三十个鬼魂——三十比一,正是死去的人与活人的比例。
我想把记忆中的死亡和其他东西记录下来。有时把记忆写出来(我现在就在这样做),有时把它画出来(我一直这样做)。苏桦总是喜欢把记忆画出来,用以表达更多的东西,例如他那些脸庞扭曲、身体赤裸的自画像。他是把绘画当做意义来看待的,在他眼里道德、法律乃至于诸如此类的一切更像是信仰而非意义,在他眼里世界本该是有意义的可实际上世界没有意义,他拿笔给它添上自己臆想的意义。所以他才会对e1ina说活着和死去都很好没有什么两样人们害怕死是因为不知道死是好的。第一要务是表达,所以他一直都在画呀,画呀。现在他死了,跪在地上,脑后中弹,以这种诡异的姿势烧成灰烬,运回浙江老家。
我还想去写去画,直到我写满画满一百万页为止。大概我和苏桦一样不相信世界而相信笔,相信艺术,相信对美终极的追求。这种追求不是广泛有普世价值的,但有无与伦比的意义。
我想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写下他们的死亡直到我自己也死亡,这样我就可以对凋零之中的基金会作出某种记录,对纷乱不稳定的未来作出某种猜想,梦境、现实、性与死亡都会被包括在内。我意欲讲述,穷尽我的语言讲述在看到子弹射入苏桦大脑时惊骇、晕眩的感受。亦或描述像e1ina叙述的她dna提供者的自交,那种对伦理道德旗帜鲜明、似是而非的反抗。夜深人静时我时常会想到自己的追求,我可能会说出的一个词是“美”
。于我而言,美同样可以存在种种暴乱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忍受许多厄运存活至今。仅此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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