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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曾云,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伏暑季节,地气湿热,炎风吹入镜山深处,绿槐高柳婆娑摇曳,蝉声嘈嘈切切,环绕整座小院,在这静夜之中莫名凸显一股闹热气氛。
苻黎趴在廊道尽头,专注凝视墙角那株蔷薇花架,那里有只青蛙匿在枝叶下方,捕获附近往来蚊虫。他盯了半晌,忽然起了贪玩念头,正欲驱逐取乐,身后适时响起一阵轻和脚步,回望去,看见白姑娘端着一碟湃好的冰西瓜向他走来。
“来。”
她将果盘一递,顺势席地而坐。
苻黎见状,连忙摆正坐姿,小心接过西瓜,与她一道品尝歇凉。
这瓜是镇上农户所赠,滋味沁甜异常,本想直接大快朵颐的,碍于狐的吻部尖而窄长,每次总会弄得满脸汁水,濡湿毛,极为不雅——在她面前,他总是格外顾及形象。当下拟作人形,学着那些人类的进食方式,一边抬袖掩面,一边小口咀嚼果肉。
然而佯装矜持地吃完一块以后,腮帮已经塞满瓜籽,他便噗噗两声吐向身下台阶,浑忘了应当坚持所谓的礼仪。
这一举动自然引得身侧之人注目,苻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妥,脸颊微红,刚想俯身捡起,却见对方嘴巴一鼓,同样吐了几枚瓜籽,远远落在青石地板上,出极细微的啪嗒声响。
“还要吃吗?”
她又递来一块。
于是一人一狐相互比拼起了吐籽距离,闲散而充满幼稚意味,在廊檐下惬意消磨郁热时光。
西瓜很快便被分食干净,暑气渐散,白浣月收拾一番,准备回屋睡觉,余光瞥见那抹青年身影依旧跟随身后,不由摆摆手,道:“去吧。”
闻言,苻黎迅化为原型,视线虚虚扫过槅门之后素净床榻,用他毛茸茸的脑袋拱向心上人手心,喉中嘤咛不止,显然并不乐意就此离开——他还惦记着爬床大业。
可惜白姑娘没有余留机会,只用力抚了抚他的头顶,把那精心梳理的整洁毛揉得凌乱,复又温和笑道:“该睡觉了。”
小狐狸懂得见好就收,恋恋不舍地蹭了又蹭,然后甩着尾巴钻进隔壁西侧厢房里,直奔里间小窝,那是她为他亲手铺设的,一张四四方方的软垫,缥色之中掺杂几点松花黄,内里塞满棉花与植褚1。他嗅着那股幽微清香,缓缓阖上眼帘,满心期待翌日的相伴场景。
其实他是在俩月前机缘巧合溜进小院的,说来话长,彼时为着能够每天多匀一点见面机会,也为时刻防范那些潜在竞争对手,苻黎从烟霞洞中搬出,随便在镜山附近刨了个临时居所出来,省下往来路程。
他仍旧保持采花习惯,每天在那烂漫山野间精挑细选,等到对方下山之际,连忙殷勤送上。有时白姑娘会将它们簪在鬓边,眉梢眼角染尽艳色,简直要把他看呆过去,痴痴呆呆随她一路走向远方。
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仿佛回到去年光景,脉脉温情,意在言外。
不过因为春夏交替缘故,地气湿热,容易催病症,周遭村镇患者增多,为了及时进行治疗,白姑娘决意正式传授他医药之术——彼此平淡温馨的日常氛围由此开始走入转折。
尽管心知这小狐狸精只是为了寻些聊天契机才提议帮忙的,可是她依然耐心教导,每天带着苻黎上山辨识草药,详述植株之间的微小区别,以防乱了药性。
苻黎听一半忘一半,思绪总是被她的气息干扰,总想偎在对方怀中,尽情打滚撒欢。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依仗着对方身为高位者不愿过多计较的宽容秉性,他伏低身子,将脑袋枕在她的膝前,鼻尖有意无意拱进外衫缝隙里,小心翼翼攫取那些属于她的暧昧气息。
态度虽然有些不端正,好在白浣月并非一位严苛的老师,见他无心学习,随即迅改变授课方式,把这小狐狸一把提拎起来,吩咐道:“去采一些你喜欢的陌生花草吧,我来教你慢慢辨识。”
纵使心中百般不愿,他还是依言而动,一步三回地走向远方草木深处。
也不知当年白姑娘的那位友人栽种了多少奇花异葩,入了夏,满目尽是葱茏葳蕤,枝桠纵横交错,织成一片绿意深深的密网。他在其中东游西荡,现部分林木已有结果迹象,梢头沉甸甸坠着几枚朱红圆果,色泽鲜艳非凡,唯独底部泛出极淡的一层浅青,形似桃李,将至烂熟,光是远远看着,腹中馋虫不由大动。
毕竟午后天气炎热,披着一身厚实皮毛行走山间,难免口干舌燥,苻黎凝视着那几颗果子,久久不肯挪步,唇角边缘隐约可见水渍的清亮之光。
既是草药,应该没毒性吧。
这样想着,他将它们悉数摘下,在树影掩映、她目所不及的角落里大快朵颐。
常言道,小孩静悄悄,必定在作妖,这话虽是凡人父母总结出的育儿经验,然而套在苻黎身上,一样可行。
在一口气吃了五颗果子后,总算解了喉中干渴,他匝匝唇舌,只觉汁水丰沛,果肉绵软,可惜没有多少香甜滋味,算不得是佳品。这便开始一路吃吃喝喝,同时精挑细选了不少甘果,预备带回去分享给白姑娘。
哪知走至半途,喉中居然再度涌现涩意,四爪踏过地面,莫名感到烫,如同置身赤火熔炉当中,唯有张大嘴巴加重喘息,方才勉强能够散些微热意。苻黎心中隐隐纳罕,眼下尚在荷月,气候竟酷热至此吗?
不待他从困惑中理清头绪,脑中竟有一阵眩晕之感涌动,随即那股洪流般的燠燥骤然席卷四肢百骸,后腿在它的强势裹挟下卸了气力,他再支撑不住身体,踉跄倒在地上。 中暑了……?
苻黎趴在地面哼哼两声,气音虚弱,原本湿润的鼻头同样干,愈感到奄奄疲乏。此时此刻,他才总算意识到自己景况糟糕程度,可他毕竟是条修行之狐,按说不会轻易染上病痛,想来是那些甜果所致。
思及此处,苻黎艰难抬眸看向散落满地的果实,前爪颤颤巍巍伸出一截距离,旋即瘫软垂下,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好难受,要热死了。
他歪歪斜斜躺在地面,顾不得平日的体面形象,任由涎水蜿蜒淌出,漫进身下尘土。那股热气依旧持续作祟,以摧枯拉朽之势覆盖四肢百骸,碾入筋骨深处,熛烧血肉乃至沸腾。
但那绝非疼痛,而是一种饱含了焦躁、兴奋与冲动的熟悉体验——在芳草纤绵的朦胧芳春中,他会定期陷入这种磋磨,通常只在鸦雀俱静的深夜里爆开来,而今大约受到药物影响,源于兽性本能的欲望激荡在血脉里,接着逐渐聚集一处,齐齐灌向下腹深处。
日影婆娑,炎气蒸腾,密林里外俱是吵扰尖锐的虫鸣回音,重重迭迭笼罩周身,苻黎双眼一阖,意识被迫堕入无尽昏沉的黑蒙世界。
1出自山海经,有草焉,其状如葵叶而赤华,荚实,实如棕荚,名曰植楮,可以已癙,食之不眯。是一种吃了不会做噩梦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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