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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寧登時哭笑不得,一顆心又莫名放下了許多,只當她如此便不會也要與連珍較勁兒哭上一哭,得理不饒人,又將事情往帝後面前鬧大了去。
連珣隱在廊下一角,眼裡透出興味,隔岸觀火。
「這話我便不愛聽了,不過習武罷了,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霍長歌笑過半晌,一挑眉,嘴角譏諷意味一晃而過,杏眸黑沉黑沉得有些冷,她拂開探進廊內被雪壓彎了的桃樹枯枝,一負手,眾目睽睽之下,竟朝著連珍緩步走過去。
南煙見狀不對,趕緊跟上,她素來只聞四公主性子懦弱柔軟,不成想她竟憑空生了事端想阻霍長歌去尚武堂。
「自然不同——」連珍哭泣片刻,聞言掛著一臉淚痕喘息著抬頭,硬氣得挺胸適才道出半句話,便見霍長歌微笑著過來,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又寒又瘮。
連珍不由兩股顫顫,居然下意識有些怵她,只覺她那副氣勢不大像個十四歲的姑娘家,身姿似是陡然拔高了許多,竟能傲然俯視她一般,比往日嚴苛的連璋還可怖。
連珍後續駁斥的話霎時哽在了喉頭,吐不出來了。
「有何不同?」霍長歌往她面前端端一立,與她堪堪只隔了兩步的距離,負手偏頭凝著她淡淡地笑,一呼一吸間,像是帶出了裹著黃沙燎了硝煙的血腥氣,似個自生死里滾過一遭的修羅,「沒甚麼不同的,四公主——」
霍長歌壓低了嗓音柔聲笑,喉頭乾涸,微微喑啞,她眼前霎時飛快閃過前世固守北疆的十九載,如大夢一般的慘烈人生,似一卷畫卷倏爾憑空展開:
她看到她娘為北疆油盡燈枯,活活熬死在病床上……
她看到自個兒著一身破敗皮甲,橫刀站在城門前,周身火舌舔過流血漂櫓與破敗城垣……
她看到胸口直插一柄直刃銅刀,不屈立在烈火餘燼之中,被狄人射死在城門上的城守夫人,身下躺著被人一刀斷下頭顱的幼-女……
她看到她收斂了蘇梅與素采的屍骨,七零八落,讓人拼湊著擺放在謝昭寧大營前架起的高台上,她抬手將火把凌空拋上去,「唰」一聲,風推著火種迅疾舔過浸了油的柴薪,燃成一片赤焰火海,濃重的烏煙洶湧翻滾於半空中,似一面巨大的令人絕望的招魂幡。
她死死盯著那火海中的屍體一點一點被燒焦化掉周身皮肉,謝昭寧伸手捂住她雙眼,被她輕描淡寫地拂開。
細雪裹挾碎屑與飛灰,寒風吹得未燃盡的紙錢尾端撩著火星,飄得到處都是……
「當男人盡皆死在狄人鐵蹄之下時,後續手握刀刃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可還重要?」
「城門一破,敵人蜂擁而至,亂軍之中,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旁的人、護你的人,不是能不能靠得住,而是他們終會死。」霍長歌輕輕笑著,嗓音和緩,凝著連珍不疾不徐地說著諷刺的話,「女兒家又怎麼了?公主只不過命好,生在陛下朝羽翼護佑下的中都皇城中,自然可以只念念詩、繡繡花……」
連珍起初並不能明白,只覺她言過其實得厲害,保家衛國本就是男兒的事,邊疆連年徵兵,便是禁軍也時時擴充人馬,哪裡又有男人死盡那一日?
可她聞到後半句,突然辨出她話中輕蔑之意,美眸圓瞪,頗覺冒犯。
連珍雖說並不受寵,卻也從未有人於她當面說過如此唐突的話,她雙唇顫抖,正欲反駁,卻見霍長歌倏得欺身上前一步,挺直一副不屈得脊樑,眼神驟然凜冽,她不由嚇得周身一顫,眼淚停在眼下搖搖欲墜。
「可有的姑娘家,只是為了努力活在狄人的鐵蹄之下,不被剝奪了尊嚴遭受凌-辱與踐踏,就已經很艱難了。馬革裹屍、硝煙黃沙,離你的錦繡繁華太遠了,你沒有資格在我面前——」霍長歌抬眸睥睨連珍,氣勢強橫冷冽,咬牙一字一頓,在迴廊下的寒風中,擲地有聲地續道,「大——放——厥——詞!」
——平白辱沒了那些為北疆三州而戰死的姑娘家。
她說到最末四字,嗓音驟然一高,連珍懾於她威勢,不由抖著往後直退,撞進連珩的懷中,像個鵪鶉似得瑟縮著脖頸顫了顫,竟不敢與她對視。
霍長歌話音即落,已甩袖轉身,招呼南煙一同離開,與眾人擦肩而過時,亦未做絲毫停留,面無表情得直往迴廊盡頭過去,竟是動了真怒。
廊下一時重歸寂靜,落針可聞。
謝昭寧下意識側眸,目光追著霍長歌身影望去,鳳眸里半月來的疑雲不由漸漸散開,清清亮亮的倒映著她嬌小單薄的背影,不由蘊出些笑意來——有驚喜,卻無意外,只覺這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才該是力克北狄十五載的燕王霍玄的獨女:血染過黃沙,見識過硝煙,生生死死皆不能彎了她脊樑,雖未曾親上戰場,卻也仍擁有橫刀立馬的胸襟與勇氣,應是與這天下間的女子俱不同才是,而不只會無理取鬧、喜怒無常。
連璋眼睜睜瞧著謝昭寧眸光被霍長歌背影勾了走,抿著堅毅唇角緊緊蹙了眉,面色霎時鐵青難看,「嗯哼」重重一咳,咳得謝昭寧紅著耳尖回神轉頭看他,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謝昭寧:「……」
連珣卻隱身在暗處,意味深長低不可聞地笑起來。
三人不約而同轉身要走,連珩見狀長嘆一聲,頗覺面上無光,將懷中似柔弱無骨般靠著他的連珍攙扶起來,交到她婢女手上,便快步跟上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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