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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介心头顿时被铺天盖地的凄凉席卷——福祸相依啊,自己本分地值守在兵器室,领着刚刚维持家计的月钱,离刀口和所谓的大买卖远远的……
当真是命若浮萍,命若浮萍……命若浮萍啊……
丁仲突然回头,冷冷地盯着他,吴介只觉身体仿佛缠上了一条毒蛇,冰冷腥臭的蛇芯倾舔着他的皮肤,怀疑、审视、戒备、杀意犹如渗入皮肤的唾液,混入吴介流动的血中。
他依旧面不改色,作为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潮水进退,总有界限,但来去却了无痕迹。
丁仲目不转睛,吴介一动不动,低垂的脸被脏乱长发遮掩,看不清虚实,二人默立,宛若两尊雕塑。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不愧是从老魔手底下逃出的好手,真是一点不露破绽——小子,你心里肯定藏着些想法,不过尽管放心,本座不会追究——还是那句话,魏公要你干的事干好了,就去过你的潇洒日子,你以前做过差不多的行当吧,自己心里清楚。”
丁仲眯了眯眼,脸上漫起细细皱纹,拈着兰花指掐住了鬓角挂下的发丝,明明是中年人,笑声却尖细阴冷,嗓音沙哑高亢。
“是,卑职不敢奢求,大人留下卑职,已是万恩,自当忠职——然家中尚有人养,卑职……卑职有些担心。”
吴介单膝下跪,单拳撑地——离‘门’只剩几步,男儿的膝盖在这种时候最不值钱。
丁仲把手压在他肩头,瘦削的脸旁慢慢靠近,吴介再次注意到了那双泛青的手和弥漫的尸臭。
他一愣,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令牌,令牌身形流畅,周边用细密漆黑皮革包裹,令牌主体的质感摸上去有点像铁片,但又有玉石的润泽,火光照过背面,中央处闪过一片幽蓝鳞状纹理,令牌正面是一个大大的草体,印的凌厉深刻,笔墨飞扬。
吴介识字不多,更别说上了草书——但这个单字他必须认得,此乃‘魏’,魏忌良的‘魏’。
“大人,这……”
“这是我随身令牌,今天就交予你了——此牌由祁连铁玉打造,天底下只五十四份,乃‘烛龙卫’独有,你出去以后不久便会受领任务,做成几件后——它就是你的了,到时要贴身携带,每月凭此领药。”
吴介恍然,这令牌相当于‘烛龙卫’的身份凭证,同时也是防止着这群御用刀客的背叛,验证着他们的忠诚——可我并非‘烛龙卫’人选,况且完全是半路出家,又跟此人有血海深仇,他为何要提前给我令牌?
心里的疑惑与思索完全暴露在眼中,吴介一惊,刚要掩饰纰漏,丁仲已经扫视过来,直逼他双目。
“哼,就知你还未心死,入过无间道,竟然还能保持神志……”
丁仲咧开了嘴角,神色冷冽。
吴介下垂的额头已开始发热,不安地等待着呼之欲出的讯问,然而丁仲旋即微笑道:“不错,不错……是个有前途的刀客——出去后就在家等着吧,会有‘肘’来找你的。”
吴介回过神时,丁仲已走到了密道前端,大红的袖袍在阴影里翻扭,吴介没有立刻起身,反而恭谨道:“叩谢大人提携之恩。”
坚定有力的声音在甬道里回响——丁仲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
又是几次来来回回——这段路其实不长,只是道路幽暗,转脚颇多,再加上吴介自己思绪烦乱,种种猜想,种种怀疑一个接一个从原本枯竭的心田里迸射,又被干脆冷酷的否决。
他没法理解,丁仲肯定明白自己与他的仇恨,就是他将一个根本就一无所知的小吏丢进杀戮的苦海里历尽磨难,磨掉了他的天真,软弱——仅仅因为他是值守兵器室的人,而兵器室旁有暗道——同样毫无置疑的是,他在提拔自己,或者说培养自己成为他的羽翼……
骆九从没有交过自己这些道理——吴介看不清楚,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刀客,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刀客而已,骆九也是。
吴介陷入了某种奇特的困境,我真的不再是那个天真的人吗?至少我不会再软弱了——真的是这样吗?……手起刀落时的果决与凶狠给了他一小部分信心。
脚步声忽得刹止,吴介抬头,眼前出现了一道单面木门,连着墙腰处厚重斑驳的铁锁。
吴介死去的心又跳动起来,汹涌的潮水从边界跃起,奔涌而过。
一道倩影静静立在饭桌一侧,黑亮柔顺的长发自然下垂,黑发中央挽着一个银色雕空的铃铛,堂前吹过微风,铃铛轻轻摇晃,与周围的碎星吊坠碰撞,响声空灵。
发梢被吹得错开,散发出阵阵幽香,和栀子花的芬芳交织在一起。
吴介虽得了师父骆九拿命换来的一捧黄金和多年积蓄的银两,但在外城买了套院子,又购进些家用品,付给官差大把“份子钱”
后,居然也所剩无几了——还要安置母女俩,手头甚至可以说是拮据。
直到吴介谋了差事,算半个“差爷”
,师娘蔡氏又出门给人做些纺织上的小工,才算解了燃眉之急——可惜日子依旧不算宽裕,即使如此吴介也没打算让骆芳英也参与到做活的队伍中来:
吴介是骆九的徒弟,骆九待他如亲生儿子,现在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儿,自当成为顶梁柱;师娘是长辈,但人老珠黄,又跟着丈夫见过世面,如今家里处境困难,虽然与吴介有某种说不出的矛盾,但生计为重,也扛起了养家的旗。
骆芳英却是实打实未出阁的小姐——
骆九自己是个粗人,但不知怎的眼界高,他最希望的是下一代能摆脱刀客的命,可怜儿子早逝,只剩下女儿,骆九的希望就算没彻底破灭,也烂了一大半。
可他咬咬牙,就算没日没夜地奔走在刀光剑影,风尘血光里,他也要自己的女儿不着一丝烟气。
读书写字,绘画绣花——骆芳英确实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但继承自父亲执拗的性格丝毫未变,对于吴介和母亲的刻意保护梨花带雨地闹了好几次,最终还是被留在了家里。
于是骆芳英就成了家里的厨子,每天早上看着吴介大口大口地吃饭,她不说话,就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在日头未生的清晨离去,又在残阳铺地的傍晚回来。
一双白皙稚嫩的手磨起了老茧,不再光滑如初,粗糙的素衣染上了些许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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