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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喊魂师是从很远的镇子上请来的,很清瘦的一个老头,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三个徒弟。还没有进院子,就能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他走在最前面,有黑白间杂的长胡须,头顶秃得很厉害,光亮的头顶让他看上去更加仙风道骨。蚂蚁爸妈迎出去很远,把他们接进院子。四个人一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喝了一口茶,喊魂师问:“娃儿呢?”
蚂蚁爸指了指远处的稻田,旷野里有个渺小的影子在欢快地奔跑,不时还发出几声尖厉的笑。
“有现成的喊魂坑吗?”
喊魂师问。
“有,村子西边火棘山上,好多年的老坑了,这一带喊魂的都在那儿。”
蚂蚁爸说。
“去看看。”
喊魂师把茶碗递给蚂蚁妈,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们一行人在曲折的山路上迤逦而行,开始还是一马平川的田野,慢慢稻田就消失了,坡度越来越大,越往上,火棘树就越多,到了山顶,这里就简直是火棘树的天下了,火棘密密麻麻簇拥着,满身都悬吊着火红的果子,锐利的小刺恶狠狠地向外伸着。
终于见到喊魂坑了,我打赌,这个地方我见过。一片张张扬扬的火棘丛中,居然是一个黑洞洞的深坑,深坑边上有鲜嫩的藤蔓和常青的树木,藤蔓缠绕在那些悬挂在洞壁上的树木上。绕出的不仅是恐惧,还有神秘,白雾从洞底袅袅地升腾起来,丝丝缕缕地悬吊在洞口的藤
蔓上。
喊魂师沿着洞口绕了一圈,捡了块石头扔进去,叮咚叮咚的好一阵子,洞子才归于平寂。“好地方。”
他说,“山魈洞神就在这样的地头了。”
“就这里了。”
他对蚂蚁爸说。
一早,蚂蚁一家就开始忙碌了,除了自己家人,寨子里还来了好些帮忙的。喊魂师开出了一张长长的清单,都是喊魂用得上的。四张八仙桌、四个猪头、灵幡一面、未开锋的菜刀四把、白酒十斤、香蜡纸烛若干。蚂蚁爸很会安排,听蚂蚁妈说,蚂蚁爸一直是镇子上大务小事的管事,不管婚丧嫁娶,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吃完午饭,大家把备齐的东西往火棘山上运。我坐在树荫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脸上都一色的严肃,很少有人说话,仿佛一个神圣仪式前就该这样,否则会亵渎了神灵似的。蚂蚁爸最后一个出门,他肩上扛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桌子黑色的土漆都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暗灰色的真相。我想它该是核桃木的,很好的木料,好木料都沉重。老人喘着气对我说,他听你话,烦劳你把他带上山来。
我在竹林里找到了蚂蚁,他正聚精会神地蹲着扒竹虫,掰开一段腐烂的竹子,里面有一堆白白的虫子,用小篾兜装起来,直接下到烧沸的油锅,快速跑一道,就能吃上金黄的竹虫,嘎嘣脆,能香死人。我凑过去,蚂蚁的篾兜里已经有了不少
的竹虫,我踢了他屁股一脚,蚂蚁猛地跳起来,手里的篾兜打翻在地,白白的竹虫争先恐后往外爬,等他慌慌地收拾起地上的篾兜,里面已经空空的了。蚂蚁急了,嘴里咕噜乱叫着,蹲下去慌忙去捉那些竹虫,我又一脚将篾兜踢出去老远,伸手捉住他的耳朵,把他硬生生提起来往竹林外走。
蚂蚁一路上都在挣扎,他耳朵都变得通红了。我指着他说要我放开也行,你得听话,知道吗?他点点头。我松开手,蚂蚁就一溜烟往回跑,我快步追上去,从后面抓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拖拽到一个稻草堆后。我四下看了看,旷野里没有一个人,我把他按倒在地,噼里啪啦一阵乱打。蚂蚁脑袋埋进草堆里,露出半截身子给我揍,我力气下得很大,拳脚在蚂蚁身上击打出砰砰的空响。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哭,只是把身子不停地往草堆里钻,最后只剩下了两扇屁股。
我揍得痛快极了,一切的不满都在拳脚交加中一点一滴地往外流淌,最后我累了,坐下来喘气。平息下来我忽然发现,那些流走的不满,原来都是些模糊的影像,我无法说清楚它们的模样,或许它们本就不存在吧。看了看草堆里的人,我有了些淡淡的内疚。总是这样的,每次搞整了蚂蚁,我都会内疚的,不过我喜欢这种内疚,内疚起来和消失都极快。内疚退潮了,我就心安理得
了,心里就说:蚂蚁啊,不要怪我了,我都内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把蚂蚁从草堆里拔出来,他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两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竟然有了些昔日的威严,他拉下耷拉在脑袋上的几根稻草,伸出一只手指着我:“你打我。”
话音干净简洁,还如刀刃般锐利。我慌了,往后退了两步,看他的样儿,和变故前的那个蚂蚁一模一样。我惊慌地摇着手,他往前跨了一步,眼睛里忽然潮湿了,嘴一下撇开,指向我的手慢慢弯回去擦拭流出来的泪水。“日,日,妈!”
他终于哭出来了。我松了口气,过去端着他的脑袋,和颜悦色地说:“只要你听话,我保证不打你。”
他看了我半天,才点点头。
我牵着蚂蚁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走着,黄昏快上来了,阳光变得很薄,蝉翼般地包裹着大地,像一个饱满的茧子。
到了火棘山,一切都安排好了,洞坑东南西北各摆放了一张八仙桌,每张八仙桌上都是一样的物事:两面纸糊的灵牌,一面是土地,一面是山魈;灵牌前是新燃上的香烛,还有一个洗得白白净净的猪头和一把菜刀。人们三三两两站成几堆,都紧锁着眉头,蚂蚁爸和蚂蚁妈在东边的八仙桌边和喊魂师低声说着什么。看我们来了,蚂蚁的几个亲人连忙迎上来,蚂蚁爸说可算来了,正等着给他落魂呢!
“落魂?啥叫落魂
?”
我问。
“喊魂前得先把剩下的那点残魂给甩掉才成的。”
蚂蚁妈擤了把鼻涕,伸手到腋下擦了擦,说,“得空闹闹地喊才成。”
喊魂师穿了一身白,像团营养不良的棉花,他袅袅地飘过来,手里举着一杆白幡。他是沿着洞沿过来的,我有些怕,怕一阵风就把他给扔进洞里去,不过还好,他还是安全地过来了。他先弯下腰把白幡插进地上的泥土,一把抓住蚂蚁的手腕,蚂蚁尖叫一声,和喊魂师扭成一团。这时候过来几个年轻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蚂蚁按住了。“日,日,妈!”
蚂蚁叫嚷着。再看喊魂师,气喘吁吁地往西边那张八仙桌一指:“起!”
年轻人们一声轻呼,蚂蚁就升到半空了,他们从我旁边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了蚂蚁的那双眼睛,眼神绝望,死死地看着我,那样子像是在哀求,哀求我去搭救他。他不明白这些人要对他干什么,他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洞口,脑袋倏然扭开,脸上完全被恐怖笼罩着,他以为,这些人定是要将他扔进洞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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