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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乖乖听着苻长卿说话的安眉这时候一怔,很认真地回答他:“苻大人,小人自然要跟着您。”
“嗯,好,”
苻长卿貌似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其实心中暗暗透着点松了口气地喜悦,“点点看我们手头还有些什么……”
“有一辆马车,”
安眉如实报告道,“不过车窗和帘子都已经被刀挑坏了。”
“聊胜于无,”
苻长卿淡淡一笑,又问她,“玉佩你抵押到多少钱?”
“……”
好半天安眉才尴尬地嗫嚅道,“两,两贯……”
苻长卿墨黑的眼珠子直直瞪住安眉,尖刻的声音不自觉便扬高:“两贯?!你知不知道那玉佩到底值多少?!”
“……”
安眉吞吞吐吐道,“寺里的和尚说,大人您的玉佩没什么雕工,他又不会看玉石,怕走眼,所以不敢给高价……”
“蛮荒之地、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帮不识货的!”
苻长卿愤愤骂道,气得一张俊脸发青又发白。那块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为到手时就天然呈鸡卵形状,半边玉料又被一块凸出的黑油皮包住,于是苻长卿就请玉匠依势雕了个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为奇趣——谁料如今竟被人说成是没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银了,玩什么低调的奢华!
接下来的几天安眉买通了驿站亭长请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长卿的吩咐,先是将豪华马车的四匹骏马分头卖掉;又将马胸上披的银障泥、马车上挂的银銮铃,统统拆下来送进银匠铺请人熔成银块;此外还剥下马车上华丽的锦衣,包括被划破的锦帘也三文不值二钱地卖掉——就这样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零割碎剐地将值钱细软慢慢变卖。
安眉用统共凑出的四十贯钱买了两匹普通马、罗盘、羊皮褥,还有许多干粮和必需品;又用凿子削光马车上精美的木刻,将凿得坑坑洼洼的马车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请木匠修缮了窗子,买来毡毯将车篷蒙好,到最后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马车终于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辆毫不起眼的民用马车。
上路的那天苻长卿望着安眉沉吟了片刻,对她道:“这一路你换上女装跟我走。”
安眉大惊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长卿在何时识破了自己是女子,红着脸刚想扯出两句理由,不料苻长卿却道:“途中若碰见有人盘查,你作女子打扮总归好搪塞些。”
他这样一说安眉顿悟,心存侥幸地认为也许苻大人只是以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没明着质问,她不如就继续装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门。
于是安眉乖乖换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头发打成辫子,又套上厚实的羊皮袄,便彻头彻尾成了一个突厥姑娘。苻长卿也换上朴素的突厥毡袍和皮袄,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与吊梢的双眼却无情地出卖了他。他索性粗服乱头,躺在车厢里扮作病中的丈夫,勾头提醒车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妇人。”
安眉的脸瞬时又红了红,依言将发辫拢在了脑后。
这一路拿钱通关,他们很顺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驾着马车毅然偏离商队踏出的通道直插东南,进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实证明,苻长卿的确可以在纸上谈兵的前提下将如意算盘拨得噼啪响,然而他却忽视了一点:所谓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无人烟,精明的商人宁愿绕远也不愿直切,岂会平白无故毫无道理?缺乏生存经验的苻长卿,难道还能比成天在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更高明?
当马车轮艰难地趟过草甸中泥泞的沼泽时,苻长卿才发现自己与安眉已经失去了退路。
从突厥到大魏边境的这片草地,被浑义河、嗢昆水、独乐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网罗,又因地势低洼,因此水泽长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积成稀软的烂泥,人一脚踩下去,深度几乎没膝。
这时候安眉已不敢坐在车上赶马,她只能人在车前一步一探,牵着马专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缓慢的速度继续往东南方向前进。
草甸里危机四伏,到处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里,马车只能停在原地过夜。潮湿的草甸挂满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烧的干柴,于是随车携带的柴禾和木炭显得弥足珍贵。苻长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费尽心力点得一小撮可怜兮兮的火苗,总是被呼啸的野风轻易吹熄。到最后他们只好躲进马车里,将沉重的皮袄、毡毯统统压在羊皮被褥上,却还是被潮湿的寒气冻得浑身发颤。
当后半夜苻长卿牙齿格格打战着被冻醒,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窝在皮毛被褥里熟睡,褥子下的身体是热乎乎的一团,这对于苻长卿来说真是绝妙的诱惑。苻长卿在考虑自身利益时绝不会去遵守什么礼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当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陈仓,将安眉拉进了自己怀里……
安眉在苻长卿怀里倏然惊醒,意识到目前处境,羞得是浑身火烫——她从未与一个男子这样亲昵,何况他不是她的夫君,何况她还……
安眉僵着身子不敢动弹,能感觉头顶上吹拂过苻长卿平稳悠长的呼吸,他是睡熟了罢?她在暗夜里愣了一会儿,忽然就两眼发潮,心里惶惶滑过一丝甜意——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把她抱在怀里。
安眉心里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愿眼前的苦难快些过去、愿苻大人能够早日回京、愿一切都能回归正轨……所有虔诚地告祝,都是因为眼前这份带点罪恶感的幸福。
苻长卿身子稍稍回暖后便很快入睡,只是左腿上的伤痛使他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很久都没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苻长卿梦见了自己无依无傍的儿时。
那时候他五岁,父亲要替他请一位启蒙先生。从小就被教育自己将来会肩负家族荣耀与重担的苻长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时他已经学会了骄傲,如果没遇上后来的一些事,也许他会活得更宁和谦雅些——可谁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也就后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满洛阳,也是个出身士族的高贵人,因为和品鉴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过从甚密,所以号称“儒门鲁班”
,意思是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须从他“斧”
下过。那是个以严厉治学著称的夫子,脸孔上终年挂着霜冻,永远都穿着一身靛蓝色袍子。
进学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内背熟《千字文》,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三天后小小的苻长卿第一次畏缩了身子,将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饭他的手心肿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见母亲嘴唇哆嗦着将泪水忍在眼里,而父亲却是一脸严厉地斥责:“入学才三天,就受到这样的惩罚,必定是你顽劣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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