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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好大的胆子,你就欺我伤病缠身,整治不了你吗?我就无权无势,单比力气你也赢不过我罢,不然就试试看?”
阿宝却无心与他调笑,沉默了半晌叹气道:“妾哪有那个胆量,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两句平常不敢出口的话而已。”
定权一愣,突然伸手端起她下颌道:“本宫无事端坐在大牢里,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
阿宝偏了偏头,却没能躲得开他的桎梏,只得答道:“妾是瞧着殿下
神色和悦,胡乱猜的,猜错了,是妾没有眼力。”
定权细细打量她半晌,见她目光始终回避至一侧,撤回手轻叹道:“阿宝,你还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过来?”
阿宝慢慢捧起定权右手,放至自己的左胸上,低声询问道:“殿下,它是在跳吗?”
定权点点头,道:“你想说什么?”
阿宝低头爱惜地抚了抚那只手,笑道:“殿下今天起得这么早,又说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外圣旨而已。殿下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里还不至于不豫,妾就是说两三句轻狂话,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殿下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
定权缓缓抽回手,笑道:“这样的话,也只有你能说给我听了罢?你们一个个都太聪明了,我这是在害怕啊。”
阿宝抬头问道:“真的?”
定权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伸出手,将她的头揽至胸前。阿宝静静伏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于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又何须苦证真伪?
当王慎带着宣旨的内使入室,正一头撞上了这个尴尬场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回避道:“殿下
,敕使来传旨。”
定权不以为忤,方才慢慢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亦不回避,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搀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敕使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口敕,请殿下前往垂拱殿参加朝会。”
定权艰难俯身示意道:“臣遵旨。”
敕使满脸堆笑上前,与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罢。”
定权皱眉,问道:“本宫穿什么衣服过去?”
敕使一愣,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特别吩咐,殿下这么过去就好。”
定权笑了笑,走回榻前坐下,将袍摆在膝上细细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
敕使赔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
定权蹙眉道:“本宫并没有和使君说笑,使君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
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陛下没有这样的旨意。”
定权道:“既没有旨意,本宫怎可一身布衣上国家明堂?请使君回禀陛下,就说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
此言既出,不单敕使,连王慎也急了,规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延祚宫内,这一来一去,至少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也都在恭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含笑道:“王常侍,本宫并非是讲究仪表,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既然陛下未下旨,本
宫就还是皇太子,这么科头跣足走到垂拱正殿上,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况陛下?还是劳烦这位使君回禀一句,就说本宫更换礼服,不敢稍作延迟,即刻就奉旨前往。”
王慎方想再开口,忽见他面上神情并非赌气玩笑,心中忽然明了,思想了片刻,跺脚答应道:“请殿下稍待,臣这就叫人去取。”
定权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偏过头去看向窗外。虽然宗正寺和垂拱殿相隔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于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于等来了皇太子。在有司“皇太子入殿”
的提点下,众人目光皆毫不避忌地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皇太子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冠远游,衣朱明,手捧桓圭,腰束玉带。清异的面孔虽仍显苍白,却波澜不兴,足下步履也沉稳端方至极,仿佛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谋想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皇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身上的伤口因为大幅度的牵动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层层锦缎掩盖下的那满身伤痕,无人知道皇太子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
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失声痛哭,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绣公服。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于他白皙的耳垂边摇动,革带镏金的砣尾折射起点点微芒光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锁,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臣萧定权叩见陛下。”
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打量,此刻见他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罢。”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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