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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舟顾自嗔怪,怪不得不能喝酒,酒品当真差劲。她微沉眸光,掌心用力一搡将张子娥推到帘边,卷起半张帘来,听着那一句句不知所云和一曲曲宫宴曲目,挥了挥衣袖感到烦闷得很。一想到张子娥牵她手时梁王脸上那表情,心里就直冒火,早知道就不当坐那么近。她又不是襄王那般有兵有地可以为所欲为,今日落人一个话柄,真不知他日当用什么来偿还。她倒是好,人一倒,倒得自在逍遥。
出了宫门,车帘外长街十里,头上一轮弯月,几片薄云,张子娥半醒半醉搅着眉心在帘边透气,长凤眼里迷离得跟掺了浓雾似的,睁都睁不开,却还不忘拉着公主的手婆婆妈妈地叮嘱道:「给龙珥的吃的。」
「拿了!拿了!」公主不耐烦地回道。可不是越想越气吗?这张子娥到底把她当什么了,不能喝酒还硬撑着不说,一醉了就倚着人家肩膀说悄悄话,完全不知避嫌二字怎么写。若是情话也便罢了,她这不明摆着坏事了来找人善后吗!
这都没什么,最后她记着她的好了吗?记不着,心里全是她那可爱龙宝宝!
张子娥清醒时就不大会看颜色,醉着了便更不晓天地为何物,轻悠悠动了动手指,指着公主膝边那剔红荔枝纹小圆盒,眯着眼儿晕晕转转地说:「给我看看。」颐指气使得像个来监工的土财主,生怕谁克扣了她家宝贝小龙的口粮。
指尖一挑,苏青舟将那盖子使劲儿一掀,红唇抿着,动作大得不行,她要是有哪吒那本事,指不定就使出混天绫在此地闹海了。小车里昏暗,张子娥借着月光看不清,便一个倾身压在公主大腿上,还拿手肘抵在腿间,有意无意磨蹭两下只有她同公主碰过的私密地方,全然不觉自个儿失礼了。她做事讲究一个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丝毫马虎不得,这不,还伸手扒拉了两下,非得往盒子里探了一眼看个明明白白,见放得满满当当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随即一下子扯了帘子靠着了,嘴里继续喃喃有词。
抹了嫣红口脂的樱唇气鼓鼓地噘着,公主气得桃腮都微胀了,谁晓得她在念叨什么鬼东西,兴许是在给自己施咒吧?不然怎么她好端端一王族公主能栽到这么个不修边幅的山野败类手里。不过一阵,远离了宫宴丝竹高歌,可算是听清了几个词儿,这人原是在背汉书。有志向者,大多爱汉书,『泰山之溜穿石,单极之断干』,『抑抑仲舒,再相诸侯,身修国治,致仕县车,下帷覃思,论道属书,谠言访对,为世纯儒』,显尽了传奇荡气。张子娥抑扬顿挫地背完几段名篇,忽一翻身,拿手指着车盖,大声嚷嚷道:「李明珏不是个东西!妄自尊大,弃我不用,天天沉溺花柳,活该在诀洛当缩头乌龟!她……她就好比那瓮里醯鸡!井底之蛙!」
她醉意醺醺地指了指自己,说:「不识我这个大才!」
苏青舟看着她微张的嘴儿,得意的样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她平日里一副不温不火、没半点脾气的样子,谁想心底里藏了这么多怨气。幸而走得及时,不然这话叫别人听见了,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张子娥伏在公主肩头又说了几句,声音渐小了,含含糊糊地听不明晰,估计还是在数落襄王的不是。苏青舟为她把闹散乱来的头发挽到耳后,任她这般依着,肩臂温温热热的,又有些麻胀酥软。
公主双目微阖,深吸了一口气。她也非小女儿心思,张子娥怎么看她,她其实不甚在意。她一惯好强,不甘心和占有欲占了多数,奈争有时绕不过弯来,免不着对良辰好景假意唏嘘两下。这人啊,半真半假,一时闹得自己也分不出个真真假假。图她什么呢?无非是图她好用,能拿兵,能拿权,又有龙气吧。
怎么着她都是赚的,而且赚翻了。谁能想到三千石花得这么值呢?
她倚着帘边,卷帘望着天色。
云上勾月染了一圈晕,朦朦胧胧的,仿佛是被孩子用新牙咬了一口的咸蛋黄,尚淌着金灿灿的油水。而流光月色即是初学筷子的毛孩儿随意拨弄的一汪金沙蛋黄,起兴了便爬上裙角,消停了便渐渐隐去,明明暗暗,隐隐藏藏,小儿哭啼,鸦儿扑翅,风弄树梢,刚吃罢海珍海味,倒是觉寻常滋味甚为腻人。随着小车颠颠簸簸,野鸦声忽远忽近,一户户民居在薄纱窗后点起一盏小灯,点点灯火如夜中流萤,伴着枯鸦声一道打帘边儿过,竟是有小院女儿家岁月静好的柔绪在心间萦绕。
而今她看过了远山,远山没有远山黛那般清秀安和。远山脚下尸横遍野,揉碎一户人家添灯弄儿的安宁只需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姑娘家心思细腻,知道豪情壮志与解救苍生是男儿挥刀时信手拈来的谎话,寂静夜里,她偶尔也分不清是要天下,还是要山花,要悦宾楼的肉包子,同绝世琴师帘后那一曲绕梁琴音。
但她不做,也会有人做。
她情愿那个人是她。
忽而身畔一颤,张子娥猛一激灵,在车板上狠狠跺了一脚,口中振振有词:「梁王也看不起我!半斤八两,一路货色。看到我有龙就来巴结我?什么狗屁!」
苏青舟赶忙伸手掩了她嘴,谁料被张子娥一把抓住了手,一手扯着车帘子,俯身压在她襟上:「这世上只有师父,龙珥……」
薄薄的月光透过绣花车帘映入张子娥瞳中,香花秋水一般浮晃。她抬指从公主挽好的秀发里撩出一缕,捋到耳弯后,伏在耳畔上晕晕乎乎地说:「和公主待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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