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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然站在陡高的天花板底下,感到阵阵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元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要接过他的书包。司然嗓子很干,把包放地上。
周予淮一手搭着司然,按着他在屋里转了圈,另一只手掌往前摊平一摆,说你嫂子把这儿布置得不错吧?
司然微微挑眉。这是乔卿布置的?
不等司然说什么,周予淮推他去餐桌,说饭刚上,热乎呢。
乔卿坐在餐桌前一张黄花梨木椅子里,没有转过来打招呼。她脑后的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颈背的羊毛卷长发,脖子上圈着雪白宽松的丝绒颈圈。她像是新娘一般,穿着身婚礼蛋糕般层层叠叠的纱裙,手上戴一副纤长的丝绸手套,一动不动地背对他坐着,面前餐盘里确实还冒着热气。
司然像是泥塑般立在原地。
周予淮走过去,揪起乔卿的脖颈把她放进隔壁座椅。她的发网掉下来,头发散了,钻石耳环像哑掉的风铃一样晃动。黑白分明的塑料眼睛盯着所有人。司然意识到这是个布偶玩具。周予淮在餐桌旁摆了个和乔卿如出一辙的娃娃。她的两只手臂甚至搭在桌上,手旁放了本合拢的毛边旧书。
司然往后退了一步,手扶了下沙发靠背站稳,只觉得脊背上有巨大冰凉的爬行动物掠过。
“呵。”
周予淮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突然截断的笑。
“这个……”
元冬藏不住眼睛里的恐惧,不过像是背台词般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解释,乔卿身体不好、懒得出门,找布扎的合作商订制了这个玩偶,是用来试新裙子和首饰的。
从她娴熟的措辞来看,她已经对许多人做出过这份解释。
司然手脚滞涩地坐在那把“乔卿”
坐过的木椅里,喝汤、嚼肉、吃面,浑身像是被灌了水泥。周予淮微笑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公司的近况,又自信满满地问起马赛办公室招新的事。
一顿饭快吃完了,司然问他,乔卿呢。
“她啊。”
周予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捏起桌上的雪茄,点燃,深吸一口,仰头吐出一团黑灰的雾。烟雾在他脸上安静地翻涌,先是向上腾跃,再缓缓降落,最后翻转、扑腾,像是无力的悲鸣,终于彻底平息了。周予淮面上的踌躇满志也散去,覆上老朽的暮色,掸了掸烟灰,沙哑着说:“她无可救药。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她手里。”
司然明白周予淮没有指望了。哥哥不会想要这样。
猎场的松木林里,周予淮睁大的双眼十分平静,像是筋疲力竭的被公牛挑破肚子的斗牛士。周予淮的肩膀依旧宽厚,脖子仍然强壮,但他的双眼不再炯炯有神,他的胳膊累得再也举不起标枪,他鲜红的斗篷被撕得四分五裂。
十二月是西兰岛的夏季,但清晨的林子里挺冷。司然蹲到他身边,放下包裹和猎枪,打开一条毯子,对折、对折、对折、再对折。那是一条很大的毯子。司然把它折成小小一块正方形,垫在周予淮脑后。垫好毯子的双手黏糊糊的,掺着体温的热度。他挨着哥哥坐下,觉得这样很好,哥哥身边是暖和的。
地上周予淮“嗬嗬”
喘着粗气,嗓子冒出微弱的声音。司然俯身下去,侧过脸,把耳朵贴在他嘴旁。暖烘烘气喷在司然耳边。
水,周予淮说。
他们俩的水壶都空了。司然背上包,收紧背带,沿满是香蕨木和断裂树杆的丘坡走下去,底下有一条铁轨,边上是小溪。溪水淙淙作响,不用地图也能找到。
水流在桥墩的木桩子底下激起漩涡。司然把水壶探进溪面,接起水来。溪里有一条条滑溜溜的鳟鱼,身上布满黑色斑点。强壮的鳟鱼潜得深,它们在溪底的砾石沙土里稳稳地拐弯。幼小的那些无力得像是飘在水面上,但仍逆着水流奋力顶起鼻子。
接满一壶水之后,司然喝了一小口,转身往山丘上走。林子里清晨的鸟鸣声响起。肩带嵌进他的肩膀,背包愈发沉重了。他的嗓子干得冒火。不由自主地,他的步子缓下来。他祈盼回到丘顶时周予淮已经死去。他害怕自己竭尽全力造筑的勇气会在周予淮的一句恳求下陡然瓦解。
他走了很久,像是一天一夜,在这漫长的回程中思索周予淮此刻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期望。司然不敢停下脚步。哪怕在这一刻,周予淮依然严厉地要求着他。对,这是周予淮给他的最后一场考验。
他终于回到那片香蕨木地,老远就看见了地上死尸般的躯体。他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甚至暗自庆幸起来。但当他走近,看到周予淮的脸,那汗湿的胡茬底下的嘴角仍轻微抽动了一下。
垂死的人重新睁开眼睛。
司然重新跪到他身边,拧开水壶盖子,左手探到他肩膀下用力把他抬起一些。这动弹不了的身体沉重得出奇,漏气的胸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呻吟。
到现在司然都不敢和哥哥对视。如果自己是牙齿,周予淮就是嘴唇,自己一直以来的凶相毕露只是因为身前站着周予淮。司然不敢直视他死去,无法平静地面对自己终将冷得发抖的余生,但司然了解哥哥,他知道自己必须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周予淮的眼睛里流露出热烈和期盼,那是对于生命本身的渴望,像是火焰般灼热。司然的眼睛模糊了,但这没有动摇他的决心。那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哪怕哥哥的意志被死亡的痛苦短暂蒙蔽,司然不会放弃。
壶口对上周予淮的嘴,溪水润湿了他干裂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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