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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下着倾盆大雨。在朦胧的曙色中,孩子们和牲口在广场上费劲地挪动着。一辆辆卡车溅着泥水开过,车轮打滑转着,激起了一片污泥。车厢里好多包东西已经吃喝一空,所以轿车后座宽敞了一点。维克多-亨利本想对开车的厨师赞扬几句,但是没开口。帕米拉挤在她父亲与帕格之间,抓空儿抹了点口红,眼睛也化妆了一下。帕格想,在这个环境里,她象一个去劳军的电影明星一样。
“好,我们走吧,”
安菲季耶特洛夫说“这样的天气,我们得走慢点,少走点。”
轿车颠簸滑行了一百码左右,就陷入泥坑走不动了。
“啊,我希望我们能走远一点,”
上校说。穿长大衣的士兵们围着轿车喊着使劲推,终于把车推动了。车轮走上硬一点的地面,溅着水花,摇晃着转过方向开出小镇。在田野间的柏油公路上跑了一段以后,他们开进一条小路进入森林。厨师的开车技术很高(也许是司机的烹调技术高,帕格一直也没闹清),他沿着凸凸凹凹的车辙,又是土堆又是深坑走了约二十分钟,就再也走不动了。帕格和上校、司机一起下车,后轮的车轴陷在红粘土里了。雨仍然下得很大,他们陷在野树林里,四周很清静,雨点掉在烧热的引擎盖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想他带了铲子,”
帕格说。
“对,我也这么想。”
上校看了看四周。走进几码远前面的树林去了——帕格估计上校一定是在动手干活前先小便一下。他听到一些声音,接着是引擎发动的粗吼声。树丛开始移动,灌木林中出现了一辆轻型坦克,上面盖着树枝,炮口对着帕格。后面跟着上校和三个穿长大衣的满身泥污的人。这位美国人一直朝涂了花斑颜色、伪装了的炮筒的一边望着,可是直到炮筒开始往他那边挪动的时候他才发现。坦克突突地走出树林,然后突然转过车身背对着路,士兵们赶快拴上铁链,连人带车一下就拉出来了。然后,用树枝伪装的炮塔打开了,两个头发很硬、满脸稚气的斯拉夫人伸出头来。帕米拉跳下车,踩着水一脚高一脚低爬上坦克,吻了吻两个坦克兵,使他们感到挺高兴,但有点不好意思。炮塔关上盖,又倒回到它原来的位置,黑轿车又蹒跚着向树林开去。他们就这样好几次陷在泥里又拉出来,他们发现这个湿淋淋的寂静树林里到处都是红军。
他们到了一个积水很深的地方,水象一条小河隔断了道路。水沟两边都有履带和重型卡车轮胎很深的痕迹,很显然,小轿车是过不去的。这时,树林里出现了一群士兵,把锯开的木头架在水坑上边,平整面在上,然后用绳捆好,虽然有点摇晃,但足够过车了。这一群士兵人数不算少,他们的头儿,一个斜眼的胖中尉。邀请车上的人停下来吃点茶点。除了别人根据他的指挥办事以外,别处看不出他跟普通战士有什么不同,他们都穿一样的衣服,身上都沾满了红土。他带着客人们穿过树林,进入一个上面盖着木头的又冷又脏的地洞。由于用小树和灌木伪装得很好,维克多-亨利直到看见那位军官开始钻入地下时才看到地洞的入口。防空洞是一个用涂柏油的木头盖成的地下小屋,交叉着电话线,里面点着油灯,还有一个敞口的火炉,烧着劈柴。军官斜着眼很得意地瞧着新木板桌子上的铜茶壶,请客人喝茶。水开的时候,一个战士带着男人们去一个又脏又简陋的厕所——虽然塔茨伯利和俄国人都很高兴地用这个厕所——但是帕格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树林去小便,直到一个象森林鬼怪一样的岗哨不让他前进为止。美国人小便时,士兵站着当警卫,很有兴趣地看着外国人是怎样小便的。回掩蔽壕的途中,帕格碰到三个脸上毫无表情的高大的俄国人,装上刺刀跟着帕米拉一起走回来。帕米拉的神色有点困窘,也有点觉得好玩。
临走前,中尉带着帕格和塔茨伯利穿过战士的掩蔽壕,显然他对他部下的工作很满意。在潮湿的土地上新挖出来的胶泥洞有一股坟墓的气味,上面厚厚地盖了一层木头,也许可以顶得住一个炮弹。满身沾了泥块、满脸胡子、穿着长大衣的士兵们蹲在暗处抽烟,谈话,等候命令,看来很满意。帕格看到两个士兵拖着一个有盖的菜桶,士兵身上和菜桶都沾了泥,有的战士从桶里拿出一团炖菜,撕一块黑面包,就吃起来了。这些士兵大口咀嚼着面包,慢慢地抽着烟,安静地望着客人们,慢慢地转过脑袋看着他们走过壕沟。他们看上去很健康,营养充足,和蚯蚓一样象是在红土里呆惯了的,看来他们过着一种艰苦的但有吃有穿的俭朴生活。在这里,维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叶甫连柯所说的是真理:德国人可能取得最大的胜利,但红军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赶出去。
“我的天,”
在往回去上车的路上,塔茨伯利终于喃喃开口说“一九一五年比利时人做不到这样。他们象动物一样生活。”
“他们能,”
亨利答了一句,就不往下说了,因为他们说这几句简单的悄悄话时,安菲季耶特洛夫眼睛正盯着他们。
“好啦,我们离开目的地实际上不远啦,”
俄国人说,从脸上抹去雨水,把帕米拉扶上后座。“要不是路太滑,我们现在都到了。”
汽车溅着泥水颠簸着开出树林。低低的灰云下面,一片几里远的原野在前面展开,象桌面一样平整。安菲季耶特洛夫指着正前方远处一片森林说:“我们就是去那里。”
他们到达一个十字路口,这里的泥浆搅得象刚开锅的沸水一般,而前面的路面看来很好,但驾驶员一个急转弯,把车子滑向右边。
“干吗我们不往前直开?”
帕米拉说“路不是通的吗?”
“呵,是的,路是通的。都埋地雷啦。这里整个地区——”
上校举起胳膊对着收割后寂静的田野挥了一圈——
“都埋上了地雷。”
帕格感到有点不寒而栗,他说:“出发前把这些事情都搞清了真好。”
安菲季耶特洛夫难得地对着他笑了笑,象狼一样露出红牙床,并且擦去了他发青的瘦鼻子下的清水鼻涕。“对呀,上校。你们在这一地区的旅行社向导必须真正了解情况,要不就会影响你们的人身安全。”
他们在泥泞的小路上颠簸前进,天下着雨,路就更泥泞了。走了一阵,汽车四个轮子都陷入泥坑不动了,停在一长片望不到尽头的黄色茬根中间。没有出现来救援的人。他们来不了,除非从地底下钻出来。但帕格还是觉得会有人来救援。驾驶员用铲子清理了轮子边的泥土以后,在后轮前安放了木板。当乘客们为了减轻车身重量下车时,安菲季耶特洛夫提醒他们不要离开大道,因为在茬根下面到处埋的是地雷。污泥和木屑溅了他们一身,汽车摇晃着爬出了泥坑,他们继续前进。
帕格不打算再来推测方向了,一路上他们一块路牌一个标记也没有见到。低垂的灰云下面一丝阳光也没有。在那些蚯蚓兵呆的树林里,炮击声比在村子里轻一些,而在这里则声音相当大,但也可能是由于曲折的战线远近不同所致。显然他们已经停止西行,因为西边就是德国人的阵地。汽车在火线后面五英里左右的地方缓慢地前进。
“我们得在这里绕一下道,”
坦克上校在另一个十字路口说“但是你们会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他们开进了庄稼地,那里高大的青黄的谷秆还没割,已开始烂在地里。走了一英里路左右,安菲季耶特洛夫让驾驶员停车。“也许你们不会反对在这里伸伸腿,”
他说“你们都穿了挺不错的厚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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