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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盈又是给她捶腿,又是给她揉踝,倒像她才是小姐一般。在她印象里,小姐是难得使性的。于是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回去你可得送我那支水钻珠钗!”
柳盈妆盒里的首饰,并不禁她戴。那支垂着红绦子的,柳盈久已不用,她可觊觎了好久。
得了她的允可,小愫心里盘算着,开心得不得了,腿上的劲又回来了。再到原来的地方,确有一树带着小嫩叶子的白花,方才当是梨树,错过去了。未免柳盈再来找茬,她哐哐折了一大捧花枝,抱在怀里,直要将好好的树都薅秃了。树枝挡眼,使她没看清路,撞在一人身上。她心里一怔,还当是柳盈和她作耍,连声嚷嚷:“好哇!你也下来了!”
“小愫,你在跟谁说话?”
柳盈的声音不偏不倚,却是从头顶传来。
这一下,她愣了,柳盈愣了,连对面的人也愣了。
那是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戴着绛黑的乌纱,水红衣袍上绣着鸳鸯补子,面容像是敷了粉的洁白。她几乎以为是戏台上的小生走下来了,可小生又哪有这般颀长英挺的身材?
“啪”
的一声,柳盈头上的碧桃滑落,砸在他的乌鬓上。这么一看,倒像是簪花赴宴的探花郎。小愫扑哧一笑,柳盈却没听见。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忘了陶家的宅子,忘了杂乱的戏腔,忘了满园春色,忘了她自己。
其实若是换一个人,她未必不会爱上。可要怪,就怪这骀荡春风,猩红花瓣,空气中的柔丝,水中睡起的沙鸳,露叶清香的果酒,还有那娇哑无力的《东墙记》。偏巧是此时此地此间人,在这三千大千恒河沙数的世界中,就有一个世界,亿万年飘忽无依、四散无形的“缘”
,恰好在这一刻聚合成你我,从此这就是她柳盈的缘法,不是换一个柳绮、林卧凤都有的缘法。苦乐悲喜,离恨别愁,都只有她一身承当。迟一厘,早一刻,都不见造化之奇,天公之巧;也不见无情之天,有情之孽。
她回到席间,晕乎得像做了一场春梦,却是雁过无痕,雪落无声。台上人还在唱。那董秀英换了身衣裳,坐在书房中单手支颐,呆呆自语:“好闷倦人也。自从昨日后园中见了那个秀才,生的眉清目秀,状貌堂堂。我一见之后,着我存于心目之间。非为狂心所使,乃人之大伦。早是身体不快,又遇着这等人物,教我神不附体,何时是可也?”
耳际有人声呼唤,喊了几下,她才听见。原来是俏脸生春的柳绮,又想出了新的花头,招呼群芳道:“今日开宴,不可无诗。不如我们飞个酒令,要诗里带‘花’字,还要从《西厢》上出,不知可好?那个‘花’字数到谁,谁就得喝酒,还要接下去。”
《西厢》里带花的句子多了,她又不拘是什么花,这就是照顾所有人了,自是无人不依。曾静仪抢先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这是《西厢》第一名句,她说了以后,阖席叫好。然后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姐陈娟娘,说了一句:“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
词面倒也吉祥。
这一数就数到了柳盈,只看她杏眼含春,香腮微润,忽而喟叹:“怎敌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下可曳白了。小愫在旁急得直挠腮:“娘,你快说一个罢!可不能再喝了!”
柳盈忽然嗤笑一声,饧着眼,指着她道:“方才我教你去赔礼,你怎么不听话?”
众人俱各一愣,都不晓得她两个在打什么哑谜。柳盈刚从园子里回来,就有些神不守舍的,言笑不常,像是着了鬼迷。人都说空园里有花精,她不要是走迷了路,被什么不干净的魇着了罢?
小愫绞来手巾把子,给她拭去香额上的细汗,看她两颊全酡红了,撇嘴道:“大花眼,没好心!”
深闺里的少女,被外人窥见了芳容,这样丢脸的事情,她是一刻也不愿回想。更何况,她曾听人说,这种眼型若是生在了男子身上,这个人准没好下场。柳盈也不驳她,只是默默撕着便面,那香云纱的山居图,在她手中裂成了一棹春云、一溪碧草。
自那以后,柳盈沉沉一病,药石罔效,竟至不起。孙汝元镇日换汤喂药,也不见她有什么起色。这日陶荏散了早朝,闻说甥女病得厉害,轿马一转,向柳宅而来。柳兰溪告了病假,在家看守女儿。他与陶氏琴瑟和鸣,伉俪情深,自她去后,再未续娶。年年祭日,请高僧来家打醮施斋,做水陆道场,聊寄哀思。对亡妻留下的弱息,自是看承得不啻掌珠,样样事无有不依。陶荏再见他时,竟是带围宽减,胡茬泛青,显是熬了几个昼夜。
“哟,这是怎么的!”
他一把掀起帐罗,就看柳盈靠着曲枕,额上敷一条冰毛巾,还在滴水,流过嫣红病脸,激得她又咳了起来。小愫手里捧个小药钵,正在研药,看见陶荏,鼻里轻哼,背过面去。他在床横头的圆凳坐下,关切道:“听说你花朝日着了风寒,病体沉重。我向皇上请了太医,正候在外头,可要教他进来看看?”
柳盈捂着檀口,微微摇头。陶荏四面看看,将雕窗推开一缝,语重心长道:“得了热病的人,就是不能闷狠了。这屋里药味中人,不散一散,何时才能好呢?”
小愫“啪”
得将药碗一放,咬牙切齿道:“舅老爷倒上心!这事还不是舅老爷弄出来的?”
要知陶荏贵为宰辅,魁柄在握,又是先帝亲点的托孤重臣,今上亚父视之,群臣无不膝行。小愫一张利嘴,全无顾忌,竟敢面斥其非,实是勇气可嘉。“怎么倒是老夫的不是了?”
果然,陶荏眯起老眼,从兜里掏出夹鼻眼镜,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看个清楚。小愫晃着垂髫,说得有鼻子有眼:“还不都是舅老爷干得好事?无端放了个后生进园子里来,生人秽气,冲撞了娘,才害得她要死要活的。”
柳盈听了,赶紧撑扶着坐起来,哑声斥道:“长辈面前,不许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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