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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恐怕已经按捺不住了,把消息送出去吧。”
“师父,”
小沙弥又喊了一声,面色忧虑,“如此,便没有回头路了。”
“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身处岸上,又何须回头!”
觉心闭眼。那日,他把白起送到山脚下,见着对方一步步登阶而去,也不曾回头,起码在那时,他的恻隐之心并非虚情假意。那个让他为之忌惮的存在要搅起江湖的浑水,助其入局,他们在白起身上布置已久,绝无可能抛弃这枚棋子。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应当成为大侠,他必定会成为大侠。
白起依照承诺,到集市上先寻了个糖画摊子。金灿灿的糖水,香气扑鼻,经由摊主的一双巧手绘制成不同模样,可以吃上许久,是颇受孩子喜爱的甜食。凌肖拿到了一个威武的凤凰,心情好转了许多,两人便沿街闲逛起来,难得享受一番人间烟火气。
吹糖,面塑,猜谜,热闹非凡,欢声笑语聚集,远处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响声。人潮拥挤,白起起初还能保持平衡,直到被撞了个踉跄,直起身子时已经抓不到凌肖的衣角,他的心突然紧张起来,高声喊道:“凌肖!”
如同一滴水落进大海,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中,白起又喊道:“凌肖,凌肖!”
他不知该迈步前追,还是该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有种天地苍茫之感。行人过客擦肩,路过他身边,也路过他的生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最后的最后他仍是一个人。绰绰人影在视线内涌动,如梦似幻,摸不着,捉不住,他是如此不合时宜的存在,临清宗里的大师兄,庙会中的盲人。白起往前走了一步,嘴唇微动,轻轻地喊:“凌肖。”
“我在呢。”
一个声音从侧前方传来,紧接着,他被一股力量拽了过去,手腕被人扣住,阵痛蔓延到身体四肢。“一个不留神就被你溜掉了,白起,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那声音带笑,像是在说玩笑话,又像是若无其事的威胁,“干脆把你和我系在一起吧?”
凌肖把他带出人群,两人躲进树荫下。白起在凌肖怀中站了一会儿,慢慢后退一步,问道:“怎么系?”
竟然是在认真思考可行性。凌肖哑然,视线滑向白起干净纤细的脖颈,他在癫狂的幻想中也曾想过,驯服白起好比驯养一条狗,不要试图让他理解爱,只给出需要他去遵守的命令便足够。白起后退,他便又靠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起,压迫力十足,看似很好说话地低声反问:“你说怎么系?”
白起面容上闪过一丝窘迫。他抿了抿唇,抬起手,伸出一根小指,道:“让我牵住一根手指便可……”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要求听起来像个登徒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面颊泛红。
凌肖盯着白起的小指,隐隐约约的恍惚中,他听到自己心跳如鼓擂,为这句过分纯情的要求感到荡漾,又仿佛看到一根红线被绑在白起的小指上。红线的另一头是谁?在他手上吗?他们之间可有受到命定的祝福?还是……还是绑给了白起的师妹?凌肖心中突然发狠,他想,我已断了他的红线,除了我,还能有谁!若月老要将白起绑给别人,那便是神仙也糊涂,招来无妄之灾——我就是白起的劫难!这样想着,他捧起白起的脸,抵着树干吻了上去。
白起愣了一下,下意识抓住凌肖垂下的衣袖,却没有挣扎,仰头送出这个吻。他纵容对方的侵略,口腔被舌头塞得满满,不由得蹙眉,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脆弱。但凌肖深知,这份纵容是没有底线的,这个人的忍耐程度也超出常人数倍,足够他用以玩乐。一吻终了,白起靠在树干上轻轻喘息,手指依然抓在凌肖的袖口,凌肖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严丝合缝地同自己十指相扣,又若无其事地说:“走吧,我们去听说书。”
“嗯?嗯……”
白起任由凌肖牵着,眼上垂下的绑带搭在耳侧,忍着胸口传来的痛楚,似乎还没有从亲吻中回过神来。这样慢半拍的反应,看着还有一点可爱。他少与人接触,更没有太多亲密关系的经验,与小师妹都遵循着应有的礼节,不曾冒犯,面对来自凌肖的攻势只能举手投降。好在,他虽然争强好胜,却并不介意输给凌肖。
在茶馆待到日头西斜,舞狮的开始游街表演,白起自然看不清,只能听个声儿,凌肖便带他绕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河畔往回走。一盏闪着烛光的河灯从上流漂下来,凌肖不由得停下脚步,白起也跟着望过去,他们的十指还牵在一起,手臂也紧紧挨着,“那是什么?好像有些许光亮。”
“应是在祈愿的河灯,我们也去看看吧。”
星星点点的光辉漂在水面上,像是形成了一道银河。放灯处多是些年轻姑娘,还有带着孩子的父母,一看便知为何而祈愿。凌肖要来了纸笔,道:“你说,我写。”
白起却摇了摇头,道:“祈愿时不该假借他人之手。”
他本就不善笔墨,少时在宗内念书,诵读的文字不记得几个,只有武功招式了熟于心,写出的字也谈不上好看,更何况如今还瞎了眼。即便如此,白起还是要亲手去写,凌肖觉得好气好笑,便把笔塞给他,又将纸张平摊在石面上。他看着白起弯下腰,先是用手估摸了纸张的大小,才提笔蘸墨,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白夜。”
停笔,等到墨被吹干,他又摸索着将写了祈愿的纸张折成小船,放到河灯上。凌肖安静了很久,开口问道:“白夜是谁?”
“是我的弟弟。”
白起似是连这个名字都很爱惜,并不轻易提及,说起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柔和的笑,道:“我们许久未见了,希望他一切安好。”
凌肖重复了一遍:“你的弟弟。”
他又问:“他现在在哪儿?”
白起的动作一顿,良久,道:“我不知道。在我八岁那年,他被我的父亲带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所以,”
凌肖说:“你是个连弟弟都保护不了的哥哥。真没用。”
白起没有反驳,只静静地折纸。凌肖冷眼看着,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祈愿:“只欠东风。”
看了片刻,突然将这张纸揉成一团,另写一句:“功成。”
这也不够。他又一次揉成纸团,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张纸了。白起折好了纸船,正站在一旁静静等待,那双琥珀色的杏眼被绑带挡住,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唇,晚风吹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凌肖心想,说不准,白起才是我的劫难。他为这个想法半是释然半感愤恨,一个人若是明确知道自己的死劫生在何处,那定然是十分幸运的,但如果这死劫无解可依,那又叫人深感苍天不公,老天爷,若你不肯放过我,又何苦告诉我!这般想着,凌肖又生出一点杀意,只要白起死了,他自然就有了破局的法子,然而,然而……
凌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手腕微动,如游龙走蛇,一气呵成地写道:“白起,凌肖。”
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他搁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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