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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肖与白起赌气两天,又没了人影。先前下山时他总会告知白起一声,这次却走得悄无声息,白起忧心事出有因,又忧心凌肖是否在后山受了伤,才迟迟未归。他在前堂等了一天,看不到日出西斜,却能感受到暖阳消散,本就安静的寺庙更加寂静,白起拄着一根竹竿迈出寺庙,沿着一层层石阶朝山下走去。
昨夜下了场雨,山路难走,对于一个瞎子而言更是难上加难,白起摔了几次,衣服上沾了泥水,逐渐摸清走石阶的技巧,但他行动实在不便,费了许多功夫才行至一处歇脚处,离山脚依然远得很。晚风拂过,树影婆娑,白起在叶片晃动的声响中察觉到人的脚步,很轻,迈步的习惯是一个半呼吸,绝非凌肖。他停下,那脚步也跟着停下,又一阵晚风吹来,白起静静等待风向移动,在气流变化的一瞬间找准方位,出剑。
冰冷的剑光斩断月色,气势如虹,灌木丛被拦腰截断,疾风吹进树林,惊起阵阵飞鸟。这一招式只作警示,白起握紧剑柄,冷声道:“出来。你是谁,为何要跟踪我?”
丛林里静悄悄的,半晌,传来一道惊疑不定的女声:“这位…这位大侠,我并非有意跟踪,白日里我上山采药,一时迷了路,刚刚才绕出林子,这便遇上你。”
竟是个年轻女子。白起愣了愣,将清风剑收回剑鞘,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温声道:“莫慌。你是山下药铺的人么?沿着这条路便能回去,若是害怕,我可以护送你下山。”
“不必了,谢谢你,走到这里我便认识路了。”
十三心中焦急,仍要装作好奇般问道:“你的眼睛……抱歉,天色这样晚,你也要下山么?”
白起一时语塞,他想了想,道:“我在找人。”
话音刚落,他陡然向着另一处转头望去,急促的步伐踏在石阶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他熟悉的声音:“白起?”
紧接着,那声音一顿,凌肖似乎在不远处停下了步伐,既而慢慢地走来:“出什么事了?”
白起慢慢松开手中的剑柄,却没有询问凌肖的行踪,只回答他的提问,道:“这位姑娘在山上迷了路,正要回去。山路湿滑,天色已晚,凌肖,你送她下山吧。”
目不视物,自然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堪称狼狈。凌肖盯着白起看了一会儿,伸手抹去溅到他额角的泥灰,低声道:“为什么不在家里等我?”
白起心中一震,耳边似是响起了孩童清脆的笑声。莫名的痛楚从身体里传来,他咽下多余的念想,轻轻将头撇过,避开凌肖的触碰,又重复了一遍:“凌肖,你送她下山吧。”
说着,他拄着竹竿转过身去,一阶阶朝着山上迈步。
凌肖回来时带着许多药包,说是下山见了个精通医术的旧相识,为白起寻来这些治眼睛的药。捣药时他又嘲讽起临清宗,白起的眼不过是后天害病,偌大一个正道宗门竟然对此无计可施,未免太过荒谬。说着说着,他听到白起询问的声音:“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捣药的动作一顿,凌肖本能想要装傻糊弄过去,但白起的表情极为平静,火光映在那双无神的眼里,他感到一种谎言被戳穿的恼火,当场便想摔了药罐走人,忍了又忍,只恨恨地瞪了白起一眼,紧紧闭上嘴。又过了一会儿,才闷声开口,道:“她说她叫十三。”
白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对凌肖有意隐瞒的行为和满是漏洞的谎言表现出十足的宽容。见他这副模样,凌肖反倒不乐意了,用力将药罐放到桌上,一声震响,然后哗地站起,听声音似是气极了:“白起,你好没良心!我为你辛苦受累,你却这样欺负我!”
他看着白起睁大了眼,好像真的在自省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心中恨意更甚,咄咄逼人地叱道:“你是不是不信我?你是不是当我在骗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我,我——”
无可狡辩,这些都是事实,可他从不与白起讲事实,只与白起讲情绪。凌肖冷冷一笑,道:“好啊,我就是骗你,我就是无理取闹,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你愿意这样想,便这样吧……”
“我信!”
白起拉住他的衣服,用手背试探着位置,去抓凌肖的手,“我当然相信你。”
他略显无奈地笑了,叹道:“又闹脾气,你说的话,我何曾怀疑过?”
面前的人静了一瞬,突然反手扣住白起。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靠近,身体的某处隐约传来疼痛,热气喷洒在面颊上,白起茫然地抬起下颌,迎上了一个吻。唇印相贴,触感柔软,白起悚然一惊,下意识往后仰,却被摁住脑后,凌肖见状咬了咬白起的下唇,然后轻轻吸吮,有点痛,也有点痒。这个吻逐渐深入,舌头纠缠在一起,凌肖转而抬手,拥抱的同时双手穿过腋下去捂白起的耳朵,感官又一次被屏蔽,耳边是无声的世界,眼前是无光的黑暗,白起绷紧神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搭上凌肖的肩膀。唇齿缠绵,搅动的水声似是在脑内响起,余音不绝。
一吻终了,白起喘息急促,在凌肖松手后软着腿跌坐在地上。凌肖蹲下来又亲了亲他的唇珠,喃喃道:“白起,你不承认吗?你一定爱我。”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揣测,相反,凌肖有理有据,首当其冲的证供便是,白起因为他而变得不像白起。
也许白起对他一无所知,但与白起有关的一切凌肖都了然于心。他知道这个人是如何长大的,也清楚白起生活的境遇,如剑一般凛冽冷酷,难以相处,不易接近,可偏偏对他敞开胸膛,露出热忱的一颗心——爱是什么,他不懂,可是,如果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堂堂大师兄,竟也会因为爱变成这般模样,柔软无害,愚蠢至极。想到这里,凌肖觉得鄙夷,又难免扬扬得意。
凌肖的旧相识——就当作确有其人罢——开出的药引珍贵,敷完三幅后便见得药效,隐约能感受到光亮。又过了一月,渐渐看得到模糊的影子,白起走路便不常再摔,也无须凌肖做扶,倒是令后者短暂地郁闷了一些日子。
于是,这世间在他眼里由纯粹的影子组成,树的影,屋的影,墙的影,剑的影,人的影,映在灰色的视野里。他对着阳光举起手中的菱角,更深一点的影子像牛角,这是十三带来的。
十三偶尔会来拜访,多是送些吃食或零碎,白起默许她以“山下药铺打杂”
的身份出现,彼此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平衡。有时他会观察十三映在光影中的模样,身形高挑,也许是束发,衣着简洁贴身,更像是暗卫或刺客。这是一种合理的傲慢,面对目不视物的盲人,常常会忽略对其在视觉上的伪装,以为凭借声响便可以瞒天过海。
相较起来,凌肖的表现便显得一丝不苟,不给白起暗自猜测揣摩的可趁之机。白起只好观察起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比如,凌肖对他说话时常常微微往右偏头,凌肖生气时会扬起下巴,凌肖双手抱胸时也许在瞪他……
凌肖如果靠近,会让他觉得痛。
初夏,雨水繁多,寺庙年久失修,凌肖睡的那间客房渗水,便理直气壮地搬进白起房间与他同住。这天夜里,凌肖点了蚊香放到窗台,回头看到白起正坐在烛火下发呆,他玩心大起,竖起一根手指在白起晃了晃,问道:“猜猜看,一还是二?”
白起抓住那只在眼前捣乱的手,体肤接触,他摸到凌肖掌心的茧,内心一动,倏忽问道:“我可以摸摸你吗?”
凌肖像小猫被烫到一般收回手,似是警惕又似是调侃:“大师兄,你这是在非礼我。”
“不,不是,”
白起这才意识到话语中的歧义,差点咬到舌头,急忙解释道:“我想知道你的模样,虽然看不到,但是摸脸的时候可以感受到。”
凌肖忍住想笑的表情,故作随意地说:“那便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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