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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第1页)

阮钺直直看着秦在渊,声音镇定中,带着一丝认命的坦然:“她的凤冠上,还缺一粒明珠。”

秦在渊这才明白,他偷拿的那些金丝金线、五彩砗磲、金凤衔珠,都是为了织一件嫁衣。他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数十道疮疤,缓缓道:“军医现在抱厦,给受伤弟兄散药,你快去看看罢。”

说罢,捏紧了袖中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走到门边,又想起了一事:“武成兄,你可休整十日。十日后,随我去京口。”

一路船行甚快,秦在渊此行并未说明缘由,所点弟兄都是平素亲信,一共不过五六个人,其他舵主要求多派小喽啰随行护卫,秦在渊一笑置之。这日到了前人题咏的北固亭,他舍舟登岸,遥望远处的石头城,青山簇拥的稠密市集仿若棋盘,阜集人烟似波涌的蜃气,对之胸怀畅朗,用鞭子指点道:“千古风流,岂是朝代更替可以消尽的?”

此行遇雨,缠绵的雨脚斜飞撩人,落到面上有股如雾的冷气,伸开手掌又化入无形。沿堤一行垂柳,似天地之间一团青湿的云。桥上泥水滔滔,挑担的货郎儿走过对岸,倒掉麻鞋里的水,又晃着笆篓去了。

有两个戴斗笠的人,披着黑油布雨衣,青绸伞尖在砖石上磕了磕,形成一道水帘。他们看到倚桌下棋的秦在渊,低着头,走到近前才单膝行礼:“白泽堂陶舵主,闻知秦舵主大驾,特派小的前来恭候。”

秦在渊懒懒地把玩着青玉带钩,两个喽啰眼中锋芒一闪,更顺服地低了下去。他将带钩收起,两腿交迭,似乎更专注地看起了桌上棋盘。半晌,俊眼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阮钺:“武成兄,去是不去?”

阮钺自从来到京口,背上的长枪时常成了累赘,他本就人高马大,又带着这么一柄钢锋闪闪的凶器,打尖住店,多有不便。往亭子里一坐,无人敢近身。秦在渊要教他杀两盘,他觉得这些“活三活四”

的规矩好不掣肘,远不如掷骰子,抛出什么就是什么,赌得更尽兴。

他刚想点头,秦在渊就撑个懒腰,振了振划落臂肘的长衫:“容后罢。我向陶堂主请教的事情,可容赐教么?”

两个喽啰忙着施礼:“秦舵主言重了,一应细则,都在这上头写着哪。”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羊皮纸卷,笔势清癯,若有风骨。秦在渊看了,随手在灯上烧了,挥散焦臭。两个喽啰还不就退去,哈着腰,陪笑道:“陶堂主想问,这是秦舵主的意思呢,还是总舵的意思?”

秦在渊吊着嘴角,笑得古怪:“是我秦某人的意思,又如何?我便不是为总舵出力么?”

两个喽啰对望一眼,拱手道:“陶舵主已在听雨轩定下晚宴,二位舵主事成之后,是必一晤。”

两柄青伞打着旋儿,过了桥,秦在渊才一把合上窗扇,冷笑道:“陶劲卿养的好耳报神!”

阮钺在帮中时日尚浅,也听过这位白泽堂主的事迹。他单名一个荏字,闻说原有进士功名,因上了道沽名钓誉的奏折,批驳皇上,被参革职,永不叙用。他为自高其名,带着一家老小退居山林,渔樵为生,所作诗画多是批风抹月,不知道的还说成了彭泽后人,来求笔墨的络绎不绝。他不甘以山人自居,总想施展调和鼎鼐的抱负,苦于遭朝廷禁锢,一怒之下,投了乌角巾,表面上和官场同寅拜会往来,暗地里替乌角巾出谋划策,乌角巾能在短短几年,在各地建立稳固的据点,也多亏了他谙熟山川形势、民风土俗,又有地方为官的经历,知道如何收买人心。

秦在渊将手中黑子倒进棋笥,混在人丛中的几个弟兄纷纷站了起来,他摆了摆手,看着阮钺道:“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有武成兄作陪,大可安全无虞了。”

阮钺不知他要去往何处,但看他成竹在胸,也便握紧了长枪,正要上前,被他伸手拦住:“这个也用不着。”

未免他不信,自己也解下长剑,哐当拍在桌上:“治乱世者,若手无兵刃,便寸步难行,算得什么真正的英雄好汉?”

二人朝夕相处,好得共穿一条裤子,有些灵犀相通。阮钺闻言,豪气顿生,将枪抛给一个弟兄,紧步跟随。细雨霏微中,秦在渊负手在前,身形如拈花折柳一般,脚下步履甚快,恍若驾风而行,顷刻已在百步之外。阮钺知他有心比较功力,提了口气,脚步重拙刚健,每一步都似要碎石裂瓦,偏偏不疾不徐地和秦在渊并肩前行。

两旁青砖黛瓦飞速退却,长林茂草中,眼前陡宽,现出一片大湖,万顷白波中,几只鸥鹭闲闲地站在沙渚上觅食,梳理着水墨一样的毛羽。湖中云影徘徊,清若明镜,人站在岸边,似对着山巅的云海,一举足就会掉下万丈深崖。秦在渊想起了小时常去的莺脰湖,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指着枯荷深处问:“看见了吗?”

阮钺手搭凉棚,极目远眺,湖中央似有一片山林,飘落的苇叶相似,岛基黄石连绵,覆着青绿苔藓,形状像一头伏牛。秦在渊不等他答话,在岸边一块系船石旁站定,内蕴功力,声音远送:“是非善恶,定于玄刀;我有忧患,苍生劬劳。”

但看湖中有一叶轻舟,不藉人力,竟然晃荡着来了。舟中一人白衣白裤,捧着一管碧玉箫,声音悠扬,如山中鸟鸣,石底泉漱,丝毫听不出乐器的音色。舟近岸边,阮钺才看清,原来舟侧凿进去一个凹槽,内装水排,扇叶飞速搅动,如此才能不借风势、不用桨划。白衣人在船头扳了一下,小舟稳稳停在石边。待他跳下地,方知道是个身不满五尺的童子,皮肤透着青光,似冷月下的美玉,显出常年辟谷的苍白。他的声音清泠泠的,细听之下,却好似人群中的某个和声,说不出的熟悉,又不知在哪听过:“请两位自报姓名。”

秦在渊从腰间解下折扇,双手捧送,不无恭敬道:“请阁下禀报门主,乌角巾青龙、黄犼二堂舵主求见。小小扇面,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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