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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说得宣瑶心中无比宁帖,她盯着那截载浮载沉的茶梗子,故意作出苦恼状,道:“只是宁哥哥胆子小,怕是说不动他去触犯龙麟。”
秦天吉不以为然:“他那个人打什么紧?——经不得一吓。我言你五哥知了真相,正要倒打一耙,他就手忙脚乱,恨不得连夜跪到麟趾宫去诉情。”
宣瑶一阵恍然,好不叹服。摆正了脸色,请教起来:“只是他要去告,只怕也会先把自己摘干净罢?”
秦天吉冷笑起来,声如夜枭寒号,听得宣瑶毛发森竖。他掀髯道:“公主不信老臣的手段?对付一个贱婢,用不着施什么酷刑。”
宣瑶想起当日仙音楼见到的那个曼妙身形,心都揪紧了。想了半天,无计可施,在心里为红菱叹息。
秦天吉揣度她的神情,试探道:“公主难道甘心一辈子埋没深宫,寂寂无名?”
一言触动了宣瑶心事,她顾不得怜惜旁人,黯然垂首道:“今上‘年富力健’,又素来不喜阿清。我费尽心力,为他寻个依傍,已是到了顶了。”
她忽然发觉说得不妥,岂非好像在承认投身了杨家么?
她却不知,这事对秦天吉已是昭然若揭,用不着再遮饰。因而他并不以为忤,只是宽和地淡笑着,忽然拈起了新的话头:“公主可相信神仙方术,天理循环么?”
宣瑶断然道:“不信。”
肚里有个声音在说,若鬼神当真有知,娘和阿清从未做过恶事,为么要过得那么苦?
秦天吉却摇首道:“你父皇他可信得紧呢!臣把那内丹外丹、婴儿姹女的道理一说,他就加臣一个青信宫提举,让臣代他寻访仙丹。”
“太师当真忠心为国,一心向君……”
讽刺的言语还未说完,蓦地里一阵恶寒爬过背脊。她将秦天吉的话外音串了起来,震惊得无以复加。秦天吉极为淡漠,从旁提点道:“你道敬德皇帝盛年暴殂,是为的什么?”
宣瑶颤声喝道:“大胆!犯上狗贼,还不跪下!”
秦天吉蝇拂一甩,嘴角斜抽,身子有如磐石,纹风不动。
宣瑶夺路而出,与他擦肩时,秦天吉忽而开口道:“老臣奉劝一言,以公主的身份,还是不要妄图规劝今上罢。”
身份二字他咬得很响,宣瑶经他点醒,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忽然左颊一凉,秦天吉解下腰间如意,正在她面上轻轻滑动。一片晶莹玉质里,倒映着狞恶血痕,似是长了一道鲜红玉髓。秦天吉的声音似断似续,响在耳畔,如同呓语:“……公主掌了权,何愁天下没有潘郎沈约,愿做你的入幕之宾?”
宣瑶眼前现出的,却是那几个乡下汉子褴褛的破衫,还有渗出臀肤的斑斑血渍。指甲掐进肉里,吃痛一般,她的嗓音颤抖着:“秦太师计将安出?”
十
秦天吉五鼓就要待漏朝堂,今日虽是国丧罢朝,也不能失了吊丧的礼数。这种明面上的功夫,他向来是不甘落后的。匆匆数语过后,他便抛下宣瑶,又是更衣换服,又是鸣锣响鼓,闹哄哄去了。宣瑶想着娘该回来了,还不知要说些什么,脚下步子也懒懒的,明知无益,只盼得多捱一刻是一刻。
彤日渐高,路傍宅院里传出盆罐打水的声响,还有唧唧哝哝的人声。这些太太小姐们定是昨夜骨牌摸得晚了,不睡到日高三舍,又如何打发这一日剩余的辰光?宣瑶信步闲行,发见杨柳梢头竟已乱洒金屑一般,不知是新生的鹅黄,抑或只是阳光的映射?
不知不觉走完了天街,京城巷陌千插万斜,从哪个街口望去,眼前景色都是一般的。那般宁谧的晨曦中,她竟觉得处处潜伏着危机,只想快些逃进复道中。忽然撞进了一条街口,顿时有如宫廷代诏的浮世画卷在眼前铺开,各种唱果子的新奇腔调络绎不绝,在上空盘旋交斗。一匹银鞯雕鞍的神骏凌空跃过,直如一道银箭,留下阵阵紫烟。哗啷一声,头顶竹帘挑开了,新妆初起的姐儿们格格娇笑,环佩叮咚,红袖轻抬,一个影儿掷中了马尾巴,在空中划出一抹长红。马儿迎空长嘶,扬起的铁蹄锋利雪亮,能将青天豁开一道口子。一个孩子走到路中间,只见他粉装玉琢一张小脸儿,嘴角沾满了糖葫芦,摆弄着长命锁,正嘻嘻笑呢。宣瑶的心也随路人提了起来,。然一个褐衣妇女分开人众,大喊着扑了上去。马蹄践过她瘦弱肩脊,如碾过一根枯草,顿也没顿一下,早去得远了。宣瑶低头,看见地下滚着一枚熟杏,刚被挑菜的货郎踩过,汁水淌了一地。那几个姐儿怕惹上人命官司,已缩进竹帘里去了。
宣瑶正要上前查看,一人将她从旁拉住,小声道:“国公邸的小爷出来踏春,谁敢惹他?姑娘独身一人,还是早些回去罢,仔细莫被乌角巾缠上了。”
只这么一打岔,躺在地上的妇人已不见了,几个皂靴汉子慌慌张张抬着一物,不知走向哪里。那孩子放声大哭,想跟又不敢跟。等落一场雨,那青石板砖上连淡褐的血印都不会留下。只不知眼泪是否能如湘妃竹一般,在天地间留存得久一些?
心头担着愁云,宣瑶只往开阔处行。蓦地脚下一空,清波漾漾,水凫啾啾,是到了玉华渠了。桥名莲花,被一片残荷簇在中间,古铜色的悬铃随风摆荡,似招引着春的消息。压制心间的寒凉稍稍散去,她驻足桥头,浑未发觉身后有人接近。
“姑娘留下钗钏首饰,我等好继续行路。”
宣瑶闻声转面,声音发自两个蒙脸汉子,一身短打,趿着草鞋,圆环似的豹子眼将她从上看到下。再定睛一瞧,只见两人头上都缠着深色角巾,折得溜尖,状如犀角。她一声不吭,摘下耳珰玉佩,抛在地上,却将金钗牢牢握在手中,尖头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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