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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辛微笑起来。凯瑞丝是他唯一能谈这样的话题的人。在他们年龄相仿的朋友中,没有人能理解想象陌生的民族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是多么令人激动。她会漫无目的地提问:住在世界的边缘会是什么样子?教士对上帝的理解会不会错?你怎么知道你此时此刻不是在做梦?他们的思维会天马行空般地驰骋,竞相提出最离奇的想法。
教堂里嘈杂的人声突然静了下来,梅尔辛看到修士和修女们都坐下了。唱诗班指挥瞎子卡吕斯最后走了进来。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在教堂里和修道院内的建筑间行走却根本不需要帮助。他走得很慢,却像有视力的人一样自信,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根柱子和每一块石板。他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唱出了一个音符,唱诗班便开始唱起了圣歌。
梅尔辛一向对神职人员心存怀疑。教士们拥有的权力并不总是与他们的知识相匹配——就像他的师傅埃尔弗里克一样。然而,他却喜欢到教堂来。礼拜仪式会
让他想入非非、恍若梦中。那音乐、那建筑,还有那拉丁文的咒语,都让他着迷,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睁着眼睛在沉睡。他又一次产生了那种奇妙的幻觉,好像他能感觉到雨水汇成的激流在地下的深处奔涌。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端详着中殿的三个层面——拱廊、柱廊和侧廊的纵向天窗。他知道柱子都是通过把一块石头垒在另一块石头上建成的,但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至少一眼望去是如此。石块经过了雕刻,这样每根柱子都像是一束直上直下的杆。他自下而上地打量着十字交叉部四根巨形支柱中的一根,从那根柱子庞大的方形基座向上,看到其中的一根柱杆向北分岔,形成了跨越侧廊的一根拱。他的目光又到了廊台,另一根柱杆在那里分岔向西,形成了柱廊的拱,再向西到纵向天窗的起拱点,直到其余的柱杆像花枝一样散开,变成了上方拱顶的拱肋。他的目光从拱顶最高点的中央凸饰,循着拱肋一路向下,又到了十字交叉部对角的另一根支柱上。
他这样打量着,突然有奇怪的情况发生。他的视野似乎一时模糊了,好像交叉甬道的东侧在移动。
有一阵低低的隆隆声,非常之低,几乎听不见,但人们感到了脚下在颤动,仿佛附近有一棵大树倒下了。
歌声变得凌乱迟疑起来。
高坛的南墙上现出了一道裂缝,就在梅尔辛刚刚打
量过的支柱旁边。
梅尔辛转向了凯瑞丝。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石块落向了教堂的十字交叉部和唱诗班。接着便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呼喊声,还有石头砸在地板上震耳欲聋的碎裂声。这嘈杂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一切又归于平静后,梅尔辛发现自己紧抱着凯瑞丝。他的左手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拢向了自己,他的右手捂着自己的头,以做防护。他的身体则将她与一大片教堂的废墟隔开了。
居然没有人被砸死,这显然是个奇迹。
毁坏最严重的地方是圣坛的南廊,在礼拜仪式举行时那里没有人。参加礼拜的会众不允许进入圣坛,而教士们当时全都集中在中心区,在召集唱诗班。有几名修士险些罹难,但最终还是逃脱了,这使人们更加坚信这是一场奇迹。还有几名修士被飞溅起来的碎石划伤或者砸伤。会众们则至多不过有少数人受了擦伤。很显然,他们都是受到了圣·阿道福斯超自然的力量的保佑。圣·阿道福斯的遗骨就被保存在高高的圣坛下面,人们传颂着很多关于他治病救人、起死回生的事迹。然而,人们也普遍认为上帝在向王桥的人们发出警告。但他警告的是什么事情,一时还不清楚。
一小时后,有四个人来检查毁损情况。他们是:凯瑞丝的表兄戈德温兄弟,他是修道院的司铎,负责管理教堂及其全部
财物;戈德温手下掌管建筑维修的托马斯兄弟,也就是十年前的托马斯·兰利骑士;教堂维修承包人埃尔弗里克,一位技艺娴熟的木匠,也以建筑匠为业;还有梅尔辛作为埃尔弗里克的学徒随行。
教堂的东端被柱子分成四个部分,叫作隔间。塌方毁坏了离十字交叉部最近的两个隔间。南廊上方的石拱,在第一个隔间的部分彻底毁坏了,在第二个隔间的部分也严重受损。廊台裂开了许多缝。天窗上的一些石头竖框也坠落了下来。
埃尔弗里克说:“灰泥不结实,导致了拱顶崩溃,随后又造成了高层的裂缝。”
梅尔辛觉得这个说法并不正确,但他也做不出别的解释。
梅尔辛厌恶他的师傅。他起初是埃尔弗里克的父亲乔基姆的学徒。乔基姆是个经验丰富的建筑匠,曾经在伦敦和巴黎盖过教堂和桥梁。老人很乐于向梅尔辛传授建筑匠的全部技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诀窍”
,大多都是建筑方面的数学公式,例如建筑物高度与地基深度的比例等。梅尔辛喜欢数字,如饥似渴地学习乔基姆教给他的所有知识。后来乔基姆死了,埃尔弗里克接替了他。埃尔弗里克认为学徒首先应当学会的就是服从。梅尔辛感到很难接受,埃尔弗里克就用不给吃饱、减少衣服、派他到冰天雪地里去干活儿等办法来惩罚他。更糟糕的是,埃尔弗里克胖乎乎的
女儿格丽塞尔达和梅尔辛年龄相同,却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
三年前,埃尔弗里克的妻子死了,他娶了凯瑞丝的姐姐艾丽丝做续弦。人们都认为两姐妹中艾丽丝更漂亮。的确她的长相更标致,但她缺乏凯瑞丝那股让人着迷的灵气,梅尔辛觉得她呆板愚钝。艾丽丝似乎始终像她妹妹一样喜欢梅尔辛,所以他曾希望她能使埃尔弗里克对自己好一些,可情况却恰恰相反,艾丽丝似乎认为和埃尔弗里克一道折磨他才是她做妻子的本分。
梅尔辛知道许多别的学徒也都受着这样的苦,他们都忍气吞声,因为从学徒做起,是进入一个收入不错的行业的必由之路。行会极其有效地阻止了一切自命不凡的闯入者。如果不加入一个行会,任何人也休想在一座城镇里找到活儿干。哪怕是一名教士、一名修士或者一位妇女想要纺点儿线或酿点儿酒去卖,都得先加入相关的行会。而城镇以外几乎找不到任何活计,农民们都是自己盖房子,自己缝衣服。
学徒期满后,大多数徒弟还会继续跟着师傅干,做按日计酬的工匠。其中的一部分最终会成为师傅的合伙人,并在师傅死后继承产业。但梅尔辛的人生道路绝不会是这样的。他对埃尔弗里克深恶痛绝。一旦他能离开时,他会立刻就走。
“咱们到上面去看看吧。”
戈德温说。
他们一起向教堂的东端走
去。埃尔弗里克说:“戈德温兄弟,你从牛津学成归来,真让人高兴。但你一定非常留恋和那么多有学问的人在一起的日子吧。”
戈德温点了点头:“那些大师们的渊博知识的确惊人。”
“还有其他学生——我想,他们也一定都是些了不起的年轻人。不过,我们也听到些不好的传言。”
戈德温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有些传言恐怕是真的。当一名年轻教士或修士头一回离家远行时,他会受到诱惑的折磨。”
“然而——我们仍然很荣幸,王桥又多了一位上过大学的人,必将因此而受益。”
“你这样说太客气了。”
“噢,不过这是真的。”
梅尔辛真想说一句:求求你了,快闭嘴吧。然而这就是埃尔弗里克的为人之道。他是个糟糕的匠人,技艺不精,判断不准,却善于溜须拍马。梅尔辛一次又一次地领教过他的这一手段——因为埃尔弗里克对他有所求的人之谄媚,正如他对用不着的人之蛮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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