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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江州治内,不出一日,王昙就等来了伯父派来接应的部曲,其中还有他的从兄王应。王仲的部曲手下待他十分客气,甚至比待襄城公主都客气得多。他与公主同行,本是公主在前,他的马车随行在后,这时王家部曲随行在侧,倒显得好像是公主在给他开路一样。
车队进入武昌城后,不知怎样,就不见了公主的身影,只剩下他一人,迎接甚为隆重的接风洗尘。一个几乎与他父辈同龄的官员亲手把他扶下马车,笑吟吟地打招呼:
?“明公已经等待公子多时了。”
连日赶路,王昙一下马车,头晕眼花,只想立即睡倒,故而也没有在乎他称呼中的怪异之处:他一身公服,显然受的是晋朝官职,并非他伯父的属官,实际上,就连王氏部曲,也不过称呼“使君”
而已。此人却张口“明公”
,闭口“公子”
,熟稔僭越之极,周围人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晚上设席时,王昙才知道他就是本地太守王谅,寒族出身,被他伯父一手提拔上来。
王仲一生无子,渡江后遣散姬妾,后院中甚至没有伏侍的嬖人,还是近几年,才过继了侄儿王应。王应与王嘉差不多年纪,在王昙眼中,远不如阿兄正派。他稍好些时,还拿五石散来引逗他,在一众青年世家子的宴集上,摇着酒觞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王昙觉得颇无趣,就答,五石散。众人都大笑,他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曾经很稀奇的东西,走出来再看,好像也不过如此。
武昌同样临江,其实并不比建康暖和多少,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国都。在建康时,王昙偶尔出门,人们刚开始谈及时事,紧跟着就要谈到洛阳,谈到渡江。他犹记得有一次,王兑带着他和长兄,与什么太子中庶子同席清谈,谈着谈着,那位中庶子便哀然涕下,提及南下时的窘境:牛也没有了,马也没有了,贼匪横行,食物越来越少。他不能抛弃积年的世仆,也不能抛弃死去弟弟的遗子,只好把自己的孩子丢下,绑在树上。他的神情凄切悲惨,悲哀痛苦之色发自骨髓,这样的情绪是怎么也伪装不来的,他是多么真诚恳切,终于选择了这痛苦的大义。在众人的唉吁泣涕声中,王昙只感受到一阵由衷的作呕,于是跑上去一脚踢歪了中庶子的几案,还笑嘻嘻地对人家说:
?“今日先生与家父清谈,当论声无哀乐、圣人有情无情,这时索引时政,岂不是违规吗?”
不论圣人有情无情,王嘉是无情的,可惜纵使无情的王嘉,也挡不住他的乖悖之名,自此传遍建康。
总算在武昌,没有人议论他的乖悖,也没有人来拘束他。刚刚入秋时,王昙常常要阿普驾着车,带他出城游玩。远山流金,红叶如火,天空高而明亮,群雁成列成行,缓缓南飞。王仲在武昌城郭屯田,渐渐那些农人都知道他是王氏的孩子,农闲时会簇拥过来,摸他的手和脚,送给他土制板结的糖块,将珍贵的耕牛牵过来扶他去骑。耕牛瘦得嶙峋,一根脊骨将牛皮像帐篷一样地撑起来,他还没有学会骑马,却学会了骑很瘦的耕牛。
晚上回到刺史府,王仲难得有空见他一面,他得知,江州如今的耕农,有些是侨居的北人,有些是本地的南人,王仲在武昌屯田、屯兵,他们都如此爱戴他,甘愿为他效死。
写得有效验,真乃我之吉将也。”
他摇着头连声说“不”
,却听见伯父说,“不如就留在营中,为我所用。”
他吓得通体冰凉,连连叩首,泪水滚了满脸。许久,王昙才说出一句,“求伯父送我回家去吧。”
王仲笑了一笑,说道,“原来侄儿想家,何不早说呢。大郎,你叫人套马,送他进城。”
王昙满面涕泪阑干,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却见王应果真叫来一个亲兵,领他出门。走出府外,只见甚宽大的一辆牛车,车上竖着王仲的大旗,迎风飘展。王昙看着那旗,只觉得嘴里发苦,被半请半迫地逼上了车。路上,王昙看到竹篱捆出的城墙,城下军兵无数,而牛车居然直冲着军阵走去,他连忙说,“错了,错了,王府在城南乌衣巷内。”
亲兵赶着牛车笑道,“小公子,没有错。”
长风呼啸,王字旌旗猎猎作响,牛车不快不慢地驶入军营,一路上,王昙只觉得无数人在看他,却无人敢阻拦。车子行过竹墙,驶入城内,不远处,似是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角,有一个总角的小孩子好奇地朝外张望,忽然窗户嘭的一声合拢,随后屋中便隐隐传出小孩的哭声。显然是挨了打,哭了没两声,就戛然而止。城中更静了。
王昙渐渐不再想着牛车要驶向哪里,他仰起头,看到挂在东方的太阳,伯父的大旗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随着牛车向前,太阳也缓缓地向天上爬,旗子的影一下一下地摇动。牛车驶到台前,宫门紧闭着,亲兵在宫墙下喊,王使君请陛下开门。
王昙心中升起一阵莫大的荒诞。过了一会儿,宫门开了。他便坐着牛车,堂皇地走进台城。建康城墙修得不尽心,台城乃旧时东吴所建,倒还秀丽精巧。王昙被太阳晒得面上发烫,干脆以手覆面,闭眼不看。这头牛一路走到御阶下,亲兵抱着王仲的大旗,所见臣工,或者恍如未见,或者羞愤欲死。王昙闭着眼睛,有些发困,那牛哞哞叫了几声,亲兵下车说,“小公子,我将您送到了。”
王昙慢慢地爬下车,诸位重臣忧国忧民,那愤恨的目光,显然恨不得生啖他肉,再将这僭越到天子脚下的牛车寸寸打烂。御阶下的牛又甩了两下尾巴,哞的一声。王昙心中一片麻木,目不斜视地步上御阶。
亲兵确实没有走错,何止王兑、王嘉,王氏子弟二十余人,但凡在建康的,全部在台城,素服请罪,束骸待诛。他尚穿着王仲给他的一件锦衣,鲜艳得简直刺眼。他一眼就在众人中找到了王嘉,他大概在江州长了不少,兄长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才走出三步,他便无缘由地堕下泪来。
内殿皇帝、太子俱在,亲兵竟浑然不理,径自将王昙送到王兑身边,行礼道,“王公,这是令郎。”
王兑气得嘴唇发抖,一脚将王昙踹倒,怆然痛道:
“此子从贼,奈何留之!”
说着,他便要去抢殿上卫士的长剑,却被王嘉一把抢先,抽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亲兵,鲜血淋淋地溅了王昙一脸。那血自颈项里喷出来,热得发烫。王昙仰起脸来看向王兑,他忽然开口说:
“我是来传话的。”
王嘉不顾殿前,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他上前要拖拽幼弟,王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长兄的手,忽然大笑道:?
“父亲,伯父叫我来对您说,倘使台城皇帝、太子暴死,他为帝时,当以我父为相王!”
其时群臣雁列,各自执笏簪缨,布满朝班。王昙的声音自藻井上飞出去,宛如阴雨天的一声雁鸣。殿内静了半晌,他看到王兑跪下稽首,信誓旦旦地说了些什么。王昙被长兄拽着跪倒在地上,臂上被握处一阵一阵的剧痛。“逆臣贼子,何世无之。”
王兑痛心疾首地,“岂令今者尽出臣族!”
尽出臣族。他心中慢慢地念这四个字。尽出臣族,尽出臣族。原来血脉至亲,也不过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情。王昙忽然哧哧地发笑,胳膊给握得更紧了。王兑跪在阶前,皇帝甚是激动地走下来,有什么结果?没有什么结果。他浑身如同被放逐了似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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