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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未止,黎融知道这不是可以随便处置的伤,酒被打来了,褐色的陶罐在侍女雪白的手中有了一种阴阳两仪似的强烈对比感。黎融将酒坛从侍女手中接过来,挥手示意侍女离开,侍女出门之时将门带上了,黎融捧着坛子站在那里,愣了片刻,安安静静地回身入内。“念慈,帮我扶着他。”
这话说得冰凉凉的,在如此情况下的冷静总有些冷漠的意味,穆念慈对她情绪的变化十分愕然,但对于黎融的信任还是促使她按着黎融的话去做了。欧阳克因为失血过多,浑身软得仿佛一块同他衣料颜色相同的锦缎,无力地依着她才没倒下去,太亲近了,黎融讨厌眼前的场景,却没有办法,凭穆念慈对于医疗的观念,她怎么敢把医治之事假手于她?黎融抿起了嘴唇,每次她做出这个动作,就是对自己胆怯的又一次突破。这是必修课,是早已熟识的课程,这次虽然对象不同,但过程是一样的。从小到大她克服了多少次怯懦,如今这一次,是她成为一个合格医生必要经过的天堑。多少人栽在了这道关隘,但她一直知道,自己与那些人不同。
如果不是她在这里,他们会用怎么样草率的方式对待这个自己所爱着的人呢?黎融不必动脑子也想得出来,诸如什么练功止血,打坐养伤,如此全然无视医学和人体科学的举动,想想也就令她胆寒了。
所以,这次克服,也是服务于她的爱。
是为了他好。
她再一次对自己如此劝道。
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的意思,古人的衣带只要一拉便能松散开来,吴带当风,黎融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个词语。她的脑袋活分得有些过分了,想到自己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欧阳克衣着之下的上身。他是个十分讲求礼仪风度的人,即使如今盛夏,连女子也穿的轻纱衣裳,他却也能做到连衣袖也不曾挽起,是顶能忍的人,也对,倘若不能忍,是如何过了在白驼山这三十多年的岁月呢?将他当作工具的父亲,没有丝毫爱意的母亲,对于实际上伯父的与生俱来的罪恶感,黎融感到一阵怜悯,但旋即怜悯激进地变化成了崇敬,至少她还有妈妈,还有朋友,他要比她坚强百倍。
对于血液黎融并不陌生。在外祖父那里见得不多,妈妈身边可是常见的,况且她学医,自然不会惧怕一道伤口,但这伤口在谁身上给她带来的感觉却又要另当别论。她不敢看欧阳克的脸,第一次对于患者的面色产生了恐惧,她低着头,看到衣衫下的身体,羊脂玉色的肌肤,肌肉是匀称而健美的,并不突兀,黎融感到自己的脸颊皮肤之下又了烧,但只在一瞬。此时还是医者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酒精对伤口的刺激性是很大的,却无可避免。她实在想不出这里还有什么可以替代酒精用以消毒的东西,所以哪怕欧阳克在这剧痛之下浑身都痉挛起来,她也没敢停手,若此时心软,炎炎夏日,伤口必然要感染,这不是她能接受的后果。
她没料到的是欧阳克在这疼痛之下清醒了过来。
失血造成的深度昏迷也在这烈酒与伤口的激烈交锋之下被破除了,欧阳克的意识被拉回现实,却觉得身体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无力感将四肢百骸浸透,仿佛正泡在了某种毒汁里面,连上岸也是做不到的。他先还是想到了黎融,娇小的,充满希望的女孩子,他清楚这伤不会致死,但不希望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事与愿违的结果他也想到了。
睁不开眼睛,黎融抬头的间隙只看到他睫毛在抖,但在欧阳克这里,眼睑也有千钧之重。最先突破了这桎梏的是喉咙,声如蚊呐,但黎融还是听出他说的是“不要害怕”
,被气笑了,自己这副模样,还想要让她别害怕,这人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的一样么?
对于黎融而言,她宁愿欧阳克是昏厥着的。在神智不清时,对于疼痛的感知力也会相应的减弱,就像死在深度昏迷之中的痛苦程度一定少于清醒时,但没办法,他醒过来,满脸的冷汗,珠子一样的,挂在他睫上眼角,恍惚是晶亮的泪水。她的冷静又一次被削弱了,“允恭,允恭,你听得到么?”
她暂时搁下了酒壶,酒液混着血水冲在蜜合色的被褥上,把原本温柔适度的颜色染得十分过于艳丽,她下意识地用撑住身体的左手挡住了,右手伸过去,去抚他那纸一样颜色的脸,寒意从他的皮肤侵入她的手掌。
耳际是杂乱的嗡鸣声,小姑娘的话语听得并不真切,一时仿佛只是咫尺,一时又飘忽而逝,像去到了他用一生耶无法追上的天涯海角。聚体她说了什么,欧阳克没能辨识出来,只是凭着一种近似于愧意的温柔点了点头,自觉用了周身全部的力气,但在黎融看来,也不过是稍稍有了一点弧度。
很冷,记忆告诉他此时是盛夏,但冷意是从体内,是从骨骼的缝隙里沁出来,逐渐蔓延到了皮肉,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将四肢百骸都留下了其存在的证据,欧阳克的神智再次恍惚了,这冷意让他想起在那被海洋裹住的孤岛,灵魂回到了在巨石之下时的身体之中,啊,不单是疼痛,双腿的疼痛早已麻木了,那是窒息感和寒冷,只有这两样感觉,折磨,令他疯狂的折磨。海水同样包裹住了他,就像是包裹住那孤岛一样,突然想到年幼时便通读的《庄子》,多么不合时宜,在痛不欲生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些似是而非的哲理,也许他本不是什么欧阳克呢?是这孤岛的一场梦,梦中的孤岛化成了人,就像他此时在这寒冷和窒息带来的,近似于梦境的状态中,自觉自己像是这座孤岛一样。
是从前,几十年前的吗?一位中原的诗人,叫什么来着,苏?苏子瞻!对了,是他写的,说什么“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既然是行人,就是漂浮无依的,怎么做得到乐观?他做不到的,所以从小,他就更加喜欢“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早慧是让童年也变得过分透彻的诅咒,仿佛这一生,只是为了罪恶而生的。
降生便是罪恶的显现,被母亲冷落是罪恶的初端,被“父亲”
疼爱是罪恶的根植,被真正的父亲当做工具是罪恶的责罚,曾经为了讨好父亲而杀的人是罪恶的业绩,双腿被砸断是罪恶的嘲讽。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活下去?
在海水之中的欧阳克有一瞬放弃的念头。救赎离他的距离太远了,或者说以他的罪业,是不配得到救赎的,然而,然而在那海水之中,在窒息之感的最末,他仿佛得到了一种回归于生命之本源的宽慰,生命皆生于水,生命皆起源于死亡,就在这近于死亡的时候,他产生了幻觉,有光芒,暖融融,软绒绒的,向他照过来了,那些阴翳一点点被这光芒驱散,这光不是阳光,他不是可以拥有阳光的人,但足够了,只要这一点,他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有着小鹿的眼睛和冰花的肌肤的女孩子,是当时那道光芒的化身。
所以即使他的双腿没有痊愈的希望,即使明白了父亲对他的温情只是在荒岛上过分的寂寞和恐惧九阴真经丢失的集合,即使被重新厌恶,即使面对着万人敌军,也不会那么恐惧了。
但只要她,只能是她,她陷入危险,就会变得不顾后果,理智会蒸,身体会爆出力量。
有了最坚不可摧的甲胄,同时也有了柔软易折仿如初生的婴孩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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