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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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现在的我能否接受现在的他（第1页）

可现在的我已然不是当年的我。踏上美国这片土地后，我很快便意识到我失去了一切赖以任性的资本。头两年，为了生存，我低眉顺眼，学着察言观色，学着在适当的时候乖巧地藏起身上的刺。我变得圆滑世故。往好听里说，我懂得了妥协和让步。这算是成熟吧？这份成熟是不是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是不是会让我生活得更好？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时间想，而且我别无选择。只有改变，才能生存。我这几年的变化是当初走上这条路的必然结果。至于这个变化是好是坏，是不是我原本想要的，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变了。

过去的我不可能接受过去的他。

过去的我不可能接受现在的他。

现在的我不可能接受过去的他。

关键是，现在的我能否接受现在的他？

我赞同他提出的理性的角度和态度。的确，凭感情用事，以怨恨纠缠过去的错误，对我们谁都没有任何好处。而仅凭以前残存的感情也不足以支撑起我们的未来。经历过那些风风雨雨后，唯有理性的思考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我们俩之间的问题。钟帆的逻辑和做法都是错的。我不该因为他的过去而否定他，更不该为了惩罚他而拒绝他。

这样东想一下西想一下，几个小时后，我意识到我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怨恨他了。人真是奇怪。想我直至见到他的前一刻还在决心用冷漠的态度跟他保持距离，可见面之后，却没能保持住冷漠镇定的姿态。而现在，竟然在考虑我和他的未来。短短几个小时的会面便动摇了我坚守了几年的决心。可这也不能怪我。他外貌和气质的改变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很难把今天见到的他和我恨了好几年的他当成同一个人。看见他后，新鲜感占了上风，压过了往日的反感情绪。而他那一句句说到我心坎儿上的话则更是一步步瓦解了我的阵线。等我反应过来我中了他的圈套时，已经失去了阵地。他说他了解我，看来不全是吹牛。

既然我不再受怨恨的辖制，那就冷静地分析一下复合的利与弊吧。以前我们和好从不需要理由，只要气消了，打他一拳就行。可这次不一样。我需要足够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又想了几个小时，我终于把混乱的思绪梳理开来，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第一，当年结婚前我曾反复权衡过各方面条件，觉得我俩算是半斤八两。而今他那边增加了砝码：有了男人成熟的魅力，还有份儿好工作。我没问过他挣多少钱。我心里有谱。系里同学经常议论我们毕业后的几大去向：企业、政府部门和大学。分析每条出路的利弊时，少不了提到收入情况。周密他们这类咨询公司的工资通常是助教授的两三倍。他能找到这样的工作，一点不奇怪。有一次电话闲聊时，我提到微经和宏经课有多难，他说他读mBa期间也上了几门经济系的课，都拿了a+。他的gpa是全年级最高的，毕业时还获得了什么什么奖。以他一贯的勤奋努力聪明好学，摆明了是一支强劲的潜力股。他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逐日攀升，而我则江河日下。我不但逐渐失去了青春和美貌，还成了不受男人待见的女博士……等等，不对呀，我怎么突然自卑上了？算了，不想这些，让那个市场见鬼去吧。我的价值由我自己决定，由不着别人来评三品四。不过不管怎么说，不得不承认，单论客观条件，他是个不错的婚恋对象。

第二，他曾经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唯一让我感到放松自在的人。在他面前，我不必隐藏自己的缺点和弱点，也不用刻意展示自己的优点。在茫茫人海中想找到这样的人，谈何容易？尽管我嘲讽他的螺丝螺母一说，但我没法欺骗自己。以我这么特的个性，除了蛤蟆瞅绿豆能看对眼，还有谁愿意而且能够容得下我的那么多毛病呢？

第三，婚后我俩的争吵和矛盾似乎已经找到了缓和的办法。我认同他的那些分析，也看到了我们解决那些矛盾的希望。二十岁时做不好的事情，三十岁不见得不行。以前我认定我们无法共同生活的许多顾虑都不复存在了。

第四，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愿意费心回来找我，而且态度好得无懈可击。他愿意检讨自己的错误，愿意吸取过去的教训，愿意为今后的关系做努力。这些都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我怎么可能不为其所动呢？

第五，从青涩到成熟，那个原本就看不见底的水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捉摸不透。我少了十年前探索潭水是深还是混的好奇心，却多了赌徒心理。如果他本质上真的是个好男人呢？如果他真的能做到如他所说的那样在今后的岁月里坚定不移地过光明正大的生活，那么我此时放弃他岂不是太傻？

第六，他的自我检讨让我禁不住反省自己。他固然有很多不对，我的错就比他少吗？我们婚后矛盾迭出，他没有去解决，而我又何曾努力过？既然我也有错，又凭什么揪住他的错不放？既然我不完美，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别人完美？

第七，如他所言，在哪里跌倒了要从哪里爬起来。我因为他而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如果我不能重获这个能力，一辈子都不可能幸福。我心里的这把锁，他开不了，别人更难打开。为了幸福，我也该尝试一次。

一口气竟然摆出来这么多理由，连我自己都惊讶。我明白，正是因为我心底深处有接受他的强烈愿望，所以才会支配大脑拼命往这方面使劲。第一次通话时萌生的亲人的感觉在这次相见后蔓延铺展开来，犹如一张看不见摸不到的网，密密实实地把我拢在里面。饥肠辘辘的我看见面前摆着一桌子美味大餐，散着腾腾热气和诱人的香味。

扑过去，享受大餐吧！

一个声音欢快地叫着。

可我的身子却被牢牢地桎梏住，怎么都动不了。

当理性的思考告诉我应该复合时，心头那根利刺猛地痛了起来。要和他在一起，像过去那样亲密，我做不到啊！说不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就是做不到。

忘记过去，关注未来。这句话谁都能说得响当当，可又有几个人能轻易地做到？

忘记过去？怎么忘啊？折磨了我好几年的伤痛，说忘就能忘？那根刺还在作痛。真真切切的痛。一想到要和他亲热，那被压抑了几年的痛苦记忆一下子变得异常鲜活。徐玲玲那张讨厌的脸不停地在眼前晃，怎么都挥之不去。我不是没努力过，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在努力忘掉那一切，不都失败了吗？

我真的想用理性来解决问题。真的。可有再多的理性又有什么用？仅仅提醒自己“忘掉它，记着它没有任何好处；忘掉它，你就可以享受那桌子美味大餐”

就能管用？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台机器，没法按一下删除键就抹掉那段记忆。

关注未来？他的确看起来变了很多，可谁知道他的本性是什么？谁知道哪天他又来捅我一刀？他说希望做个好人，可这个愿望能坚持多久？谁不想做个好人？谁不想过光明正大的生活？还不是有那么多人都在阴沟里翻了船。现实和美好的人生愿望总是相距遥远。有多少人能守住这个愿望并切切实实地做个好人？

复合意味着我将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惧中，时刻担心悬在头顶的剑掉下来。

放弃他？不忍。

接受他？不能。

折腾到早上，我实在没法做出选择。最后我决定给自己一些时间。我要想法子拔掉心头的刺、挪开头上的剑。如果实在做不到，只能算了。怎么着我都该在放弃前做出最大努力吧。

起床后，我给他了个短信：“我需要时间。”

他很快回复：“好。”

我们又恢复到不远不近的关系，甚至比见面之前更疏远了些。我们隔几天通个短信，偶尔在电话里随便聊两句。谁也不提那天见面的事，也不提我们的未来。生活仍然是两点一线，不同的是我就此多了个生活道路的选择项，也多了一个难解的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