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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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第2页)

蚂蚁爸蹲在蚂蚁身边,用谷草给蚂蚁擦身上的黑泥,老人脸上的泪痕还在,反复擦了好几遍。蚂蚁还在哭,声音高高矮矮的,不像刚开始那样嘹亮整齐。

擦完,蚂蚁爸从谷草堆里抽出几根粗大的稻草,坐在田坎上,用膝盖夹住稻草的一端,编辫子样地搓出了一根草绳,他把草绳衔在嘴里,过去把裤子给蚂蚁套上,两只手从后面把蚂蚁搂起来,用草绳把蚂蚁的裤子绑好,牵着蚂蚁的手准备迈步。蚂蚁看了看他,身子往后缩,眼里跳跃着畏惧。我过去从蚂蚁爸手里把那只黑乎乎的手接过来,说我来吧!老人点点头,他的眼里全是哀伤。

晚上,天上有月亮,月光里是一片嘹亮的蛙声。

蚂蚁爸和蚂蚁妈坐在屋檐下,看不见人,只有旱烟在忽明忽暗中嗞嗞的燃烧声。我拉条凳子远远地坐在围墙边,蚂蚁骑在围墙上,手里拿根篾条,“驾驾”

地吼。坐了一阵,我起来走到台阶下,对阴影里的两个人说:“那头事多,电话都催了几次了。”

烟锅子猛然炸亮,能看见一张模模糊糊的老脸,瞬间又暗淡下去了。

回吧!男的说。

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公鸡在鸡圈里长声吆吆地喊,喊得一寨的公鸡都忙碌起来。把东西收拾好,晨曦才铺满了一窗。蚂蚁还在睡,嘴

无规律地啪嗒着,像在咀嚼着一张无形的饼。我拉开门,金色的光芒在堂屋里流动,雾气在敞开的大门口徘徊,蚂蚁爸坐在门槛上,依旧吸着烟,晨光劈面,把他勾出一个金黄的幻影。我站在堂屋里伸了一个懒腰,蚂蚁爸回头,把烟杆从嘴里抽离,说起来了,我点点头。我过去和他在门槛上一排儿坐下来,天边正一片绯红,旱烟的烟雾和清晨的雾气搅在一起,在我们的呼吸之间打着旋儿,我们这样坐着,都不说话,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走了,每晚都做梦,梦里看见的都是那些熟悉的景儿,悬在半山腰的房子,窗户里孩子们的脸蛋,山脚下的火葬场,远处高高矮矮的楼宇,一溜儿向远处延伸的绿化树。这些景象在梦里清晰得像一面平整的大镜子,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夜晚踯躅在巷子里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脆脆地敲击着鼓膜;依旧能在街道拐角处遇见那个穿吊带裙的女孩,我们并肩站着,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老家香瓜的味道,还有她的呼吸声,轻柔、恬淡,轻轻掀动着垂在嘴边的一绺秀发。每次梦醒,先看见的却是一屋子暧昧的月光,还有身边打着鼾的蚂蚁,屋角的土豆已经有了腐烂的味道,酸酸地在鼻孔里流淌。还有很多,蟋蟀的尖叫,老鼠的闷哼,尖嘴蚊最后的哀鸣。醒来后,我就睡不着了

,只能睁着眼睛,等待黎明的来临。

蚂蚁妈递给我一碗面,面条是自己加工的,颜色不好,有些灰暗,但味道不错,剁碎的青椒和西红柿在猪油里焙焙,浇在面上,勾得满嘴唾液。吃吧!她说,这里离城好远呢!我蹲在檐坎上呼啦呼啦地吃面,两个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异样。

蚂蚁爸坚持送我出去,他走在前面,两只手背在身后。旷野里湿漉漉一片,朝阳照着田埂上的大脸草,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们站在公路边的皂角树下,树上那片新鲜的创面还在,只是那些红色的蚂蚁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收水后的暗褐色,像一块结痂后的伤口。蚂蚁爸的眼睛一直望着公路那头。“每天就一次班车,不要指望有座位,都是塞得满满的。”

他望着远处说。

我的手一直捂着旅行包,脑子里想着那沓钱,五千块,没错的,全是百元面额,我数过很多次的。好几次我都想把它往外掏,可就是掏不出来,它仿佛重逾千斤,慢慢地我的手都开始颤抖了,还有些酸麻。我还是怕,怕袋子变得空空,那样心也会跟着变得空空的了。我始终跟那只手较着劲,可它就是不听我指挥。我知道,我是彻底被我的左手打败了。

蚂蚁爸忽然递过来一沓钱说:“蚂蚁子能回家,全赖你了,我们也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钱,我和他妈商量了一下,

这是两千块钱,你不要嫌少。”

我连忙把他的手推回去,说不用的,真的不用。老人坚持着,我也坚持着,我最后脸都红了,老人有些难为情,以为我的脸是急红的。他终于一脸歉意地缩回了手。

客车终于来了,像个喝醉的大汉,踉跄着。果然满满当当,几张年轻的脸孔贴在车窗玻璃上,木木的,如同被冰冻住了一般。我拍了拍蚂蚁爸的肩膀,老人看着我,对着客车挥了挥手,我抬了抬腿,迈不动步子,我回头,蚂蚁站在我身后,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衣服的后摆。我对着他笑笑,伸手去拨他的两只手,拨不开。见我这样,他似乎焦急了,紧紧咬着的嘴唇忽然松开,哭声涌了出来,这时我才发现,蚂蚁只穿了一条裤衩。蚂蚁爸过来,用力把他的两只手拉开,我慌忙向客车跑去,刚准备上车,蚂蚁甩掉了他爸,哭喊着冲过来,拉住我的衣服拼命把我往下拉,我则死死地把住车门。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湿湿的晨雾里只有蚂蚁的号哭声和客车机器低低的轰鸣声。我猛然发力,终于跳上了客车,哪知道蚂蚁也跟着跳了上来,一截白花花的身体挤在车门口,好几个女人都把头转开了。

“下去!”

我用力推他,“滚下去!”

蚂蚁不看我,两手死死地抓住车门边上的扶手。

“到底走不走?”

司机愤怒地问,一车人用厌恶的神色看着我。

僵持了一阵,我最终投降了,跳下了车,蚂蚁也跳了下来。

客车颠簸着远去了,我怅然地看着远去的客车,火上来了。我一把揪住蚂蚁的脖子,眼睛恶毒地盯着他。他咳嗽着,对着天空翻着白眼。

蚂蚁爸站在一旁,他的嘴和手都蠢蠢欲动,最后还是内疚占了上风,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直到我把蚂蚁放开,他才对我说:“要不再耽误你两天,等给蚂蚁子喊完魂,你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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