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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崔撩开被子,将衣架上的中衣和外袍取下,一件件一丝不苟的穿上。当他套上鞋袜,目光无意间触及那黄黑干瘦得仿佛枯木老者一般的右脚和脚踝的时候,眼神立即如触电一样收回来,再也不往那处望一眼。
盛三估计着时间,端了粥和馒头,敲门进去,果然见公子正俯首案前,眉头紧皱,一手快速翻阅卷宗,另一手奋笔疾书。
昨夜直到三更才眠,今早又……盛三忍不住劝阻:“公子,燕爷走前吩咐过,不让您如此劳心劳力。”
“他既然选择这条路,以后还有我更加劳心劳力的时候。”
伊崔头也不抬,一面写一面淡淡反驳。
盛三无奈:“您一人包了整个县衙的活,昼夜不休,晚上又做噩梦,等燕爷回来,见小的照顾不周,非扒我的皮不可。”
“燕昭若真扒了你的皮,倒是一场难得的好戏,”
大概是盛三话中的某个关键词触及了神经,伊崔暂时停下笔,抬起头来淡淡笑了一下,“况且我也并未做什么噩梦,只是睡梦中忆起了少时逃亡的事情来。”
盛三露出向往的神情:“一定是非常惊险、九死一生的经历,才能让您这样的人在梦中惊叫出声吧?”
“倒也不是。”
伊崔望着外面一进又一进的重重府门,只觉数日前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不去。
见公子许久不言语,盛三以为他又陷入回忆,正想悄然退去之时,听见伊崔喃喃道了一句:“那个女孩,为什么一直想不起长相呢?”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洒在南谯县的街道上,主街的青石板路已被两侧的居民洗刷一新,湿漉漉的泛着亮光。街上挑担卖货的不时吆喝着,主妇提着菜篮同小贩讨价还价,闲坐街角的抠脚大汉不怀好意地插嘴调笑,然后换来妇人的破口怒骂。
数日前因暴乱引发的血战,跪下痛哭求饶却仍被斩首的一干县官,都和青石板上被洗刷掉的污血一样,成了南谯百姓刻意掩盖的往事。
一辆敞篷的乌黑牛车驶在南谯的主街上,四面漏风的斑驳车架,轱辘轱辘转动的破旧木轮,和干瘪瘦弱的拉车老牛,都显示着牛车的主人没有余钱拿来讲究。
牛车的速度很慢,慢到街旁两侧的百姓人人都能看见车里坐着的人。那人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麻袍,长长的乌发用一支文士簪固定,盘腿端坐在车内,气质清雅,相貌俊秀,只是身体瘦弱而脸色青白,似乎有疾在身。
这人不像当时自命清高的某些文人,目不斜视地矜持坐于车内。他的目光在可见范围内不断逡巡,好像在审视什么,观察什么,眉头时而蹙起不得舒展。奇怪的是,南谯的百姓见他肃然的样子并不害怕,反而纷纷拱手弯腰向他打起招呼来:“伊公子,今天出门好早啊!”
“伊先生,您今天啥时候回县衙,我大儿子老想在您手下做事了,您考考他呗!”
“伊公子,等一等,我攒了一篮子鸡蛋,您非收下不可。要不是您和燕爷,我家姑娘就要被王县令那狗官霸占了捏!”
“伊公子,燕爷何时回来,我家老伴每天惦记随他走的两个兔崽子,想得睡不着觉啊。”
“伊公子,我听小贩说,燕爷把邻县的地盘也占下来了,当真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问着各种问题,伊崔对每个向他打招呼的人笑笑,并不真正回答他们的问题,离云坊的大婶送来的鸡蛋他也是不收的。因为围聚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堵住老牛阿黄的路,几个卫兵模样的人跑过来维持秩序,伊崔仔细看了看每个卫兵,他们都是嘴上刚刚长出绒须的毛头小子,眼神还很清澈而稚嫩。
谁能想到这群像青草苗一样嫩的年轻人,数日前追随燕昭,抄着家里的菜刀木棒就敢闯入府兵库,夺兵器,绑县令,彻底造了大靖的反。
周围百姓在卫兵的轰赶下笑嘻嘻地走开,根本不像面对从前的靖兵一样惶恐害怕。伊崔望着他们从容不慌的神情,双手拢于袖中,淡淡一笑。
这个世道,本分老实的活不下去,造反倒能活得舒坦,不是全乱套了吗?
伊崔望着前方城门外蜿蜒伸向远方的黄土路,心里想的是毗邻南谯的全椒和来安的情况,祈祷燕昭给他留下几个堪堪可用的县吏,好使得他的工作不要太过繁重。
“大哥,您是不是白天老打盹,晚上夜尿频繁,做事时常恍惚出错?”
牛车快经过城门的时候,伊崔听到有一个女子的说话声音,他循着方向看去,见新晋负责守城门的左大在听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背对着伊崔,看起来很纤细,却背着一个很大的竹箱笼,上面显眼地插一把油纸伞,素色的布巾裹头,只露出小半截的乌黑长发。
左大看见伊崔朝这边望来,本来认真听讲的表情立即变了,他眉毛倒竖,对女子怒道:“一派胡言!我左大做事从来勤勤恳恳,守城就从来没出过岔子,你一个黄毛小丫头,别乱给老子扣帽子造谣!”
“可、可是你舌红如柿,一按脉息,指下空豁,分明就是肾精亏……”
“呸呸呸!”
左大急了,挥着手轰赶她:“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胡言乱语,快滚快滚!别在城门口挡路!伊公子要出城的捏!”
说着就把她往里头强行推搡,女子瘦弱,踉跄一下,险些摔了。
伊崔知道左大为何焦急心虚,他定然是怕自己身体有恙的话传到自己耳朵里,他会丢了这个守门差事。故而伊崔什么也未说,牛车驶过城门的时候也未作停留。然而他听见远远的,那个女子竟然还在委屈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大哥您让我治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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