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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药碗落地反而显得如释重负:“暴毙惹人起疑。你天天守在药边,我何必浪费你一番心意。有毒无毒,都是一份药。”
我气得发抖,正要顶回去,却在看清他神色之后冷静下来,坐到榻边,低低问:“不是你。是谁?”
他固执地沉默,脸撇到一边。我如坠冰窖,惊道:“是……”
“不是。”
他抢在我之前截住话端。
我冷笑:“我还没说,你怎知不是?”
“纵然不能述之于言,旁人皆已认定是他。错了,不是他。我是病是死,与他无干。”
他说出那个死字我也像放下心口一块大石,不再堵得厉害,也就有了力气追问下去:“你和他认识多久,信他至此?”
“不是信他。”
“不是他也罢。你明知有毒,还是执意如此,你……”
他轻轻接话:“我是失察,发觉时已然太迟。”
“你便求速死?”
他推开话题:“既然你问出来,也好。我也要问问你,我死之后,你有何打算?”
……
“母亲……母亲?”
沂儿不住地摇我,我这才发觉自己已在这梅树前出神太久。勉强收拾好神情,问不远处也在发楞的许珩:“接下来去哪里?”
他领我们去拜祭许家先祖。祠堂大而幽深,密密林立的牌位上的名字总有几个是在书上见过或听父亲提过的,我默默上香,待了很久,沂儿抿着嘴跪在我侧前,神色看上去无比熟悉,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此时他究竟像谁了。
棺木在家中停灵七天,待亲友吊唁。与在雍京的那几日不同,这里来得人虽多,却无一人相识,面对如潮来客,我才知晓他生前竟有这样多亲朋故旧。稀薄的悲哀在日复一日的答礼中逐渐转为麻木和无动于衷——他死后荣名无限,封侯,赠高位,赏赐不绝,甲士以护,但我在灵堂之上,想的一直是他去世前一再叮嘱的丧事从简。那时我半是感慨半是怨,生且不由你,死后荣辱,你当真的能由你么。
他也勉强地笑了,我病糊涂了。
七天过得快,再一日,就要下葬了。最后一日许家闭门谢客,连日的喧闹沉淀下来,才显出门庭风度。天一擦黑我便让沂儿去睡,他不肯,低着头不敢看我,我也装作没有听见那极力压抑的抽泣,只说:“明天要早起,没有精神不行。你父亲这里我守着。去睡。”
最后两个字我加重口气,他则倔强地不予理睬;我站起来拉他,他也不动。罢了,我本就没有多余的气力。于是我冷冷说道:“也罢,由你吧,你要做孝子,我不拦你。”
他抖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我却别开目光不理他。僵持片刻,他僵硬地离席,对我行了个礼,拐着脚去了。
我目送他小小的背影孑然远去,不由想是否苛求太甚。但从子舒带他回雍京那一天起,我们就是彼此的依靠,如果他真是我的孩子,他大可不必这么乖巧,大可更没心肝一些,在我面前任性撒娇……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
沂儿一走,灵堂彻底静下来。秋风被树枝滤过,打在窗棂上扑通作响。过堂风一阵阵吹进来,火摇烟晃,离门最近的几盏灯熄了,下人们要点上,我干脆遣他们统统散去,一个人守在堂上。
守在火旁并不很冷,也不觉得怕。倒是奇怪的越发镇定,感觉上有点像最后那几天他痛得累了,终于睡了一刻,我坐在旁边,等他醒过来。安神用的息香燃得太浓,我在房里觉得喘不过气,他却一无所觉,但也睡不安稳,醒过来第一句就是:“现在几时了。”
我坐着,时不时看一眼天色,好像这样,就又是在雍京了。
如今细细想来,我嫁给他这些年,似乎也就是这最后的几个月,两个人才有机会心平气和说一说话。我还记得晴翠出嫁前一夜,照例要在新房中禀烛达旦以待天明。我陪着她,她忽然对我说,说出嫁之后并无他想,只求与夫婿能如我与他一般和睦。听她说完我就笑了,说她自找晦气,又反问她可曾见过比我们二人还要貌合神离的夫妇。如今再想当初她说那番话时的神情,不知怎地眼前浮起父亲的笑容。他在和许家说定亲事之后得意地笑着对我说,能把我嫁到许家去,了却他一桩心愿。
其实直到至今也不知道父亲这番决定是否正确,但假若当初不是与他定亲,也许我将在异地漂泊至死。哪怕只为这个,我也要感激他一生。
后半夜时月亮升上来,堂上不再那么惨淡,但静得过份,极微慎的脚步声在很远就传过来。脚步声停在门外,从未见过的下人满面为难地叫我:“李夫人,门外有人要见您。”
我略一动身子才感觉腿早就麻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想不到会是什么人,费力站起来,手脚冰冷。我问:“这个时候了……可有名刺拜贴?”
“就三四个人,应该是来给二公子吊丧的。我已告知他们明日一早出殡,但他们执意要上灵堂……哦,为首那人说是您故交,还说昔日有同门之谊,请您会上一会。”
我一听,手脚更是凉,仅有的热气在瞬间冲上脸颊,又问:“说了姓名没有?”
“他说姓赵。”
我哑然无语,前来通禀的下人大约是看清我的脸色,犹豫地试探:“这么晚了,您还是留在这里吧,我这就去回了他们,说您睡了,他们若要致唁,等天亮再说……您看呢?”
“人在哪里,你领我去吧。那是二公子与我的故交,既然千里迢迢赶来了,哪有却之不理的道理。”
下人迟疑地点头,拨亮灯笼的火光为我引路,却不是正门的方向。走了很长一段,到了个从未到过的偏门,另几个守夜的下人见到是我,起身拉开掩着的门。借着灯笼和烛台的光我望向眼前的茫茫黑夜,诧异以及其余情绪在这一路整理妥当,我对站在最前面的人欠一欠身。看见我他黯淡的双眼亮起一些,声音沙哑不堪:“李夫人。”
我再对一旁的下人说:“这是二公子与我的故交,我领他去吧。把灯笼给我。”
他素白的袍子簇新,能看见褶皱的痕迹;我与其他人也都是披麻着孝,惟独他身上的白颜色刺目得诡异。灯笼那并不明亮的光芒之下,他满面尘灰,奔波之色一望而知,秋夜湿寒,顺着额角滚落的,也不知是汗还是夜露。
他身后随从二三人,都没有随着进来。我握住灯笼走在前面,身后沉滞的脚步声闷闷扣在地上,周遭沉重得近乎凝固。我无意让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持续下去,开口说道:“刚才下人来通报,我都没想到是你。既然能来,想必是大胜而返了。只是我重孝在身,就不向丞相致喜了。”
赵昶并不搭腔,我也无意听他答我,索性静静走完下面的路程。走出百来步已经转了几道弯,这路我从未走过,渐渐脚步慢下来。而我才慢下来,赵昶却忽地加快脚步,从我身边插到前面,走得又快又急,但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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