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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心性,总是不知忧愁,一番雪中嬉戏,云仲将多日以来的消沉暮气褪去大半。玩归玩,铜钱还是要赚的。寒冬腊月,银钱越显得珍贵:冬日骨头较脆,不比寻常季节牢固,换做往日跌碰,起身掸净衣裳上的浮土就是了,如今就可能是伤筋动骨,躺上数月不说,接骨正筋所需的钱财,他云仲真出不起。
故而少年只好再添几分小心,去茶馆一路上只捡雪厚的方落足,积雪处用鞋踩下,稳步前行难以滑倒,而那些雪花松散浅薄的方,往往底下藏匿厚冰,相当滑溜难走。
冬疲倦,多数人家依偎在炉火近前打盹犯困,瞅着屋外漫飞雪,出趟门比登都难,就连搬几块黑煤,难免要听上几回耳畔狮吼,才愁眉苦脸有所反应。这么一来茶馆生意冷清,鲜有人登门,云仲每日所做,也只是清清炉灰,将门外雪码成堆的这些琐碎小活。掌柜一反常态,收起整日不离手的茶壶,在炉子边上温上壶酒,待云仲和另一个打杂的扫罢积雪,锁上铺门,使茅草压妥了潲风的门缝,三人围坐在炉火旁,暖意热波涌来,先前的寒气似乎打浑身毛孔逼出体外,舒服得紧。
“这才有勉强算有点隆冬滋味,去年腊月时都不见雪碴,上淡出个鸟,还叫个屁的冬。”
胖掌柜吧嗒吧嗒嘴,信手抄起酒壶,被烫得直骂娘。
皱眉打量眼前这碗冒着热气的酒水,少年此刻属实犯愁。长这么大,还真没沾过酒边。往年爹在家时,常提回来二两酒解馋,可从来不让云仲尝尝滋味。
云仲使鼻子使劲嗅着颇有些辛辣的澄澈酒液,为难的看着掌柜。掌柜颇有不愉,“想当初我在你这年纪,已经同一桌子酒鬼划拳行酒令了,喝口酒暖暖身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日行走江湖,难道和人说不会喝酒?”
身旁杂役已经饮了一碗,眼巴巴打量掌柜手中的酒壶,显然这酒上佳,直接勾起了肚里饥渴多日的酒虫。
庆三秋,酒如其名,乃是百姓以陈年粮食酿酒,寓意今年秋日五谷丰登,自古长存,极为浓烈厚重,平常酒量之人,撑不过三碗便烂醉如泥,有打油诗为证:三碗三秋三月醒,神仙一觉到明。足以见得酒劲之大。
少年端起碗,深吸气上刑场似的一饮而尽。
热酒入冷肠,登时将面孔激起红潮,从耳根至额头浮起血色。咽喉到胃犹如有条豪烈火龙一冲而下,竟有些呼吸不畅。可旋即而来的便是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再来一碗。
窗外雪同芦花盘桓,屋内掌柜与杂役目瞪口呆。除去两人饮过两碗,剩下大半壶庆三秋,皆鲸吸牛饮到了少年口中。
掌柜的用肥胖指头揉揉眼,猛然醒悟,劈手抢过酒壶口朝下使劲晃悠,酒壶空空如也,并无半点酒浆。庆三秋可是值不少银子的好酒,哪怕在青柴县也是登得酒席的,这混小子倒好,一滴没给剩下。烂醉少年趴在桌上,口水淌过花梨桌缝,不晓得梦见何事,憨憨的咧嘴笑了。
雪落至掌灯时分,少年睡至掌灯时分。
悠悠醒来,云仲头痛欲裂,喉咙如冒火般干涸枯涩,眼前事物旋转,蹒跚着从炉火边起身,想找口茶水润润喉咙,可不知怎的,寻遍茶馆遍也没有半口茶水,朦胧中记起后院有口老井,脚下绵软的向后院走去。打开院门,却无意中见到有人静立院中,大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人的肩头与髻上,亦落在他背的剑身上。
剑出,满院大雪似停滞于那人周身一丈,劲风卷雪力道十足,而骤雨似银花始终难以近身。剑势大开大合,如名家执大写意泼墨,顷刻斩雪无数,每每落剑,蝉翼薄刃划过飞雪,微有剑鸣声起伏。
于是少年忘却了口渴难忍与呼啸朔风,痴傻一般盯住那人手中的剑。
“也忒俊了。”
少年不晓得看了几炷香功夫,仰头倒。
青柴县毕竟属于富裕方,虽说大雪连降几日,坊间并无积雪,不少书香门第的公子千金,总有闲情雅致,出游观赏连绵初雪,自是狐裘软坎,家丁簇拥。
上齐国文风鼎盛,除却小镇这等荒凉偏僻方,举国上下,皆是百家争鸣,名家辈出的锦绣盛况,尤其几年前帝继位,择选无数名家于皇宫别院举行盛会,以文会友,更是使得习文之风空前鼎盛。
这样之后,许多酒楼名胜乃至风月场,便跟着一道沾光添彩。文豪大才多不拘泥于礼数和繁琐规矩,常有放浪形骸举动:两年前曾有一位诗文书法巨头,借着酒性在上齐皇都九华城扯下皇榜,于皇榜上凤舞龙飞写下一绝句,便醉倒在城门边。原本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杀头是板上钉钉的,可皇上的反应令满朝文武出乎预料,那份破烂皇榜被陛下以金丝楠制的框架裱好,挂在御书房顶显眼的墙上,日日观赏品味,颇有些废寝忘食的意思。
自此一来,自诩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便想方设法在各处留下自己的墨宝,期待偶然间被哪位达官显贵看上,平步青云就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念想了。经营酒楼的掌柜们,与辖区有美景古迹的官员们可不笨。单讲酒楼,想题字留墨宝自然可以,稍大的酒楼专门为此腾出两面墙来,供这些红着眼睛的文人题字作诗,不过若不是平日素有名声的主儿,那就得自掏荷包买下块墙面留白来。
当然,花钱买墙面,这只是对尚未扬名的文人,至于鼎鼎大名的文豪题字,倒贴银两都未必换来机会。大文人,风骨与脾气喜好总不能与常人一般无二,特立独行的居多。
青柴的雨声楼,近期讨到一份白墙墨宝,难以得知究竟付出了多高的价钱。奇怪之处在于,字是金钩银划入木三分,诗也是高山流水意境高渺,但是没有落款盖印,谁也看不出题字人是何方神圣,绕是知县老爷在繁浩描本中找寻了三日,熬得一对老眼血红血红,横竖是没找到字体相近的半篇文章。
而雨声楼的名头,却悄然在坊间乃至周边各处流传开来,每日登楼之人络绎不绝,都希望能看出点端倪,或者学来这独特的字,雨声楼的门是踩坏一块换一块,掌柜的小妾也是添了一房又一房。好在这几雪势大,来客缩减了六七成,跑堂的,弹弦的,酒楼伙房的厨子也终于能获片刻赋闲。
所以几位本公子哥趁着这会光景,登至二层窗边赏雪。几位年轻人还尚未考取功名,但腹中墨水真真未见得浅薄,谈笑间自有一番才子气度。
“既是赏雪饮酒,只是饮酒未免枯燥无,我等何不效仿当朝的文人迁客,做一出雪字飞花令,也算应初雪美景。”
开口之人身着狐裘,剑眉星目,可观气色却十分暗淡憔悴,显然是身患隐疾或是大病初愈。
“自然是极好。”
其余几人皆交口赞同。
狐裘年轻人背后站立一位老仆闻言皱眉,正附耳欲说些什么,年轻人却摆摆手,示意莫要多语。酒已温好,跑堂又端来几碟精致的下酒小菜,于是由狐裘年轻人开始行令。一连十几轮,竟未有输赢,众人皆无犹豫,连贯说出七八十句句中有雪的诗文,且对账工整格律分明。
直到第十六轮,身穿红衣的年轻人略微沉吟片刻才道,“水晶帘外涓涓月,梨花枝上层层雪。”
于是下一句又轮到了狐裘公子。
众人心中忐忑,因为实在是想不出其他诗句,若对不上来,罚酒一杯是小事,可面子上始终有点难堪。众目睽睽之下,狐裘年轻人伸出玉筷,夹了片云腿放入口中,旋即微微一笑朗声道。
“雪褪冬云千山寂,花惊春树四月晴。”
无人注意到,雨声楼对面,有位蓝棉衣三绺胡须的中年男子,靠在窗边暗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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